洛伊回到雪屋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
一楼的大厅里还亮着灯,但没有人,他打了电话给德国阿姨。
“洛先生,你回来了?你吃晚饭了吗?我起来给你做点东西吧。”
“不用。”洛伊想了想,还是问,“陆小姐休息了吗?”
“陆小姐等到你十二点,不确定你会不会回来,刚刚已经去睡了。”
按时间来算,确实是自己爽约了,也许她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已经不想再等了。洛伊叹了一口气,明天道个歉,还要好好安抚一下。
他挂了电话,正想提着行李上楼,就看见厅侧的门神奇地打开了。
陆安迪跑了出来。
她穿着拖鞋,披着一件大衣,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大概是刚从床上跑下来。
洛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觉得她可能会欣喜地冲过来,扑进他怀里。
但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回来了?”
“嗯。”
“外面很冷,我……去冲一杯什么吧,你想要热水还是咖啡?”
脉脉相望间,他的头发鼻尖还带着外面午夜风雪的痕迹。
洛伊想说热水就可以,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我想要咖啡,谢谢你,我上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因为喝咖啡,至少今晚还可以多相处一会儿,不是吗。
下来的时候,咖啡已经冲好了,看起来还不错。
他刚刚端起来送到唇边,就看到陆安迪局促起来,而在此之前,她的脸已经开始不好意思地红了:“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洛伊抬起眼眸,不觉亮了一下:“嗯?”
“我把这里的咖啡豆子都磨光了,你喝的……已经是最后一杯。”她十分抱歉地说,真的是不好意思。
这几天她除了画画,更多是靠练习磨豆子来打发时间,在那位德国阿姨语言不通的磕磕碰碰的指点下,浪费掉无数豆子,直到今天下午,她终于能磨出一手像涠洲岛的沙子一样粗细均匀的咖啡粉了。
洛伊一口咖啡几乎喷出来,好小心才能保持着形象:“没关系,明天就可以让人再送上来,你可以慢慢磨。”
哎,真是想太多。
不过冲咖啡的水准倒真的是进步了,他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喝完咖啡,陆安迪手指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这里日落那么早,其实她平时都睡得很早。
她看着他:“我还是要问一下,这段时间……我需要做什么吗?”
刚才洛伊回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外面的灯光,这座别墅外面的安保又增加了至少一倍。
洛伊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设计,想在这段时间内做完。”
第二天,陆安迪起得很早。
刚睁开惺忪的眼睛,窗外只有濛濛雪光,就接到洛伊的电话:“起床了吗?可以上来吃早餐了。”
他补充说,“五分钟内不起来,我就去叫你。”
陆安迪马上踢掉温柔乡般的被子爬起来,匆忙梳洗之时,第一次对洛伊的生活习惯有了直观认识:原来他一直起得那么早!
跑出客厅,德国阿姨伸手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洛先生在等你。
上到二楼,洛伊已经跑步机上跑完三公里,正在喝咖啡,看着陆安迪跑得通红的小脸:“不要那样看着我,阿姨说一早预计了你会把豆子败完,所以偷偷留了一点给我。”
这个人怎么还是那么嘴毒!
二楼布置远比一楼私密,看起来是洛伊私人活动的地方,有一个小客厅,很大的工作台。
吃完早餐,洛伊给了她一叠图纸:“先看看这个。”
图纸有十多张,平面居多,而且没有一个字的中文说明,陆安迪一眼留意到其中密如豆点的柱子,再看一下尺寸:“大型公建啊!能告诉我是什么类型吗?”
“你没见过的类型。”洛伊已经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你可以慢慢看。”
看来得自己折腾了,幸好这次游历已经练习过无数大教堂大型建筑的速写,身经百战,只要准备好工具就能迅速进入状态,而按照惯例,她需要先把整个形体过一遍,建一次模,张果果是用软件,她是用脑袋加纸笔。
——应该没有什么比哥特教堂的肋排与穹顶更复杂了吧?
但她错了。
图纸确实不复杂,只有两层,平面还相当规整,但她一张一张、反反复复、看来看去。清晨的朦胧褪去,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点亮东边的雪峰,然后慢慢移动,直到落到周围的雪地上,闪出跳动的光芒,她都没有开始动。
中餐是端到工作台吃的,吃完都没离开过。
她再次魔怔了。
陆安迪时而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时而写写画画,不成形状,时而奋笔疾书,计算着几个枯燥数字,时而紧蹙眉头,看着图纸怔怔发呆,洛伊抬头看了她几次,看着她微微发红的双眼,以为她就要开始流泪的时候,她却突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啊!啊!啊!我看出来了!......这是斐波那契数列,这是黄金分割!就在这几个方块和矩形里,就在这七根柱子里!”
这是一个极精妙的设计!整个建筑由不同尺度的黄金分割矩形相互叠合而成,对数学与比例的应用令人叹为观止,那种隐于简洁纯粹的建筑语言后的逻辑,对理性与数理的极致追求,正是使她不自觉地入魔般被吸引的原因。
洛伊叹了一口气,收起那些没出口的温柔安慰话:“看来,你初中数学没白学啊。”
能单凭肉眼看出来,说明她对数字、比例、尺寸、形状都相当敏感了。
陆安迪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白痴,我有考过cpa的!”
洛伊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开始会跟他斗嘴了呢。
“质材?”
“钢筋、混凝土、石柱,第二层的柱子和顶棚是玻璃。”
“装饰风格?”
“没有装饰。”
“没有装饰?”
“嗯,没有。”
“那么总有朝向、光照、场地环境吧。”
“这座建筑在罗马城的罗马广场大街和卡尔大街的交叉口处,对面分别是康提塔和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你去过那里。”
陆安迪惊愕地抬起头,她记得这两个建筑,中世纪风格的康提塔,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则是古罗马时期的重要象征,但它们两个之间,绝对没有一座像图纸上的这种建筑!
看着洛伊肯定的眼光,再低头看向图纸上标注的小小的“danteum”的字眼,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但丁纪念堂?”
“没错。”洛伊点头,“这就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法西斯的拥护者、建筑师朱塞佩特拉尼 的封神之作——从未建成的但丁纪念堂。”
但丁纪念堂是特拉尼为墨索里尼时期的意大利政府复兴意大利传统文化所做的建筑方案,但这个项目因为二战而取消,特拉尼本人亦死于他所投入的战争,只留下十多页图纸和当年一部分残缺的报告。
“我从前曾经说过,一个建筑师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无论好坏,都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文,但现在我要说,那里面绝对不包括但丁纪念堂这样的作品。”
从前那样告诉她,是因为从前这样合适。
“你不用辛苦画了,看过数据和图纸,你应该能想象它的样子,但我希望你有更直观的体验,过来这里试试。”
他把她带到一套vr设备前,替她戴上头显,连上屏幕,“你可以直接在屏幕上滑动手指,体验一下它的真实尺寸。”
陆安迪在小商山做视觉空间能力测试的时候也体验过这种真实尺寸的虚拟场景,但这里的设备似乎更高级,因为在进入场景的那一瞬间,她就被深深震撼了!
在一堵高达十几米的屏墙之后,有一个夹道,眼前昏暗而模糊不定,走过这条夹道,来到一个阳光直射的庭院。
庭院炫目而耀眼,但庭院的一侧,却排列着一百根交错林立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顶着一块石板,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是从第二层「天堂」渗漏下来的光线,在石柱之间形成斑驳的光影,那是使人迷失的森林。
但丁的诗这样说,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
走过深邃密集的石柱森林,通过一系列以高墙、柱体、台阶、通道引导的空间序列,后面就是令人生畏的地狱。
在 「地狱」中,墙体、柱子、天花的比例精确的失衡,从天花渗漏下的微弱光线时刻变化着,有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与阴郁。就在这里,她看到了整个建筑中唯一的门洞,上面刻有一行诗,她猜想就是《神曲》中最著名那一句,「抛弃所有的希望吧,进入此门的人!」
七根柱子严格按照黄金切割布置,它们是永远被禁锢在地狱中的灵魂!
从迷一样的狭窄入口,到阳光普照的庭院,到迷失森林的百柱厅,到深渊般充满阴郁与压迫的地狱,再到出现天顶方窗洒落阳光的炼狱,最后走向三十三个玻璃柱丛与玻璃屋顶筑成的仿佛脱离尘世而浮在空中的天堂,再走出螺旋上升的地台,恍如隔世。
她虽然没有仔细读过《神曲》,但她看过但丁与贝亚特莉切相遇在佛罗伦萨桥头的那幅画,也看过波提切利为《神曲》所画的插图,她知道这个建筑的叙事是何等优秀!体验是多么深刻!
她摘下头显,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跟着但丁在地狱游历一番,那些光、那些影、那些光明与黑暗的交替,那些密林般使人迷失的柱子与幽暗狭窄的甬道,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这样的建筑,是个让人心灵颤栗的存在。
“你为什么让我看它?”
“因为这就是它,第一眼就深深震撼我,最终使我成为一名建筑师。”
“这样......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的感动,你的震撼。”陆安迪擦了擦眼睛,“上一次让我流泪的建筑,是大卢浮宫的金字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它要做成那样,为什么要是三角,为什么要是无色透明的玻璃,是因为建筑师喜欢三角形和玻璃吗,是因为它像方尖碑吗?是因为它在轴线上吗?是因为它反射了卢浮宫辉煌厚重的色彩吗......如果只是万千设计中的一种,为什么人们终归要接受它,赞美它......”
“现在我明白了,所有能够震撼心灵的建筑,必然关系着人类感情中某处共通的地方,关系着某种逻辑与形式,只有那种天才又理性的建筑师,才能充分发掘出那种形式却又超越于形式,做出那个令世人惊叹的作品。”
美秀博物馆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叙事形式,将冷硬的混凝土、玻璃、钢材引向一个心灵柔软的桃花源,所以人们赞美贝聿铭,说他拯救了冰冷与僵化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
洛伊站在身后,陆安迪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也会成为那样的人。”洛伊的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你能明白,我很高兴。”
他对原千茉说的,只是事实。
但他对陆安迪说的,却是心声。
她明白,他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