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帘山东西横贯,绵延数十里,自山顶蜿蜒而下的除了一层又一层的山脉,再来就是一条称不上河流的小溪。这里恐怕是舜市中最荒凉的山脉了,山中杂草丛生,布满了弯弯曲曲的野兽小路。到了夏天,树木茂盛之时,即使在大白天也会黯淡无光,秋天倒是另一番景象,橙黄色的叶子遍布满山,可那也只是天气晴朗之时,要在阴雨天,山中潮湿阴冷,有种鬼魅阴森之气。冬天就更不用说了,冰霜覆盖,一片死气沉沉。
群山蜿蜒延伸到远处,每座山都不高,被冰霜覆盖的山林呈现出斑斑点点的图案,而数不尽的参天树木则如同在风中漫舞一样摇摇晃晃的排列着。走进林间,眼前交错缠绕的树根倒是意外形成了一幅气势磅礴的画作,比起经由画家之手,这种自然的幻化与创造更会使人心中为之一振,亦令人惊叹。
而今,无论多么美轮美奂之景,都已笼罩上了不祥恐怖的色彩。
澹台梵音穿过荒草丛生、碎石满地的山间小道,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一处从样式上看应该是以前寺院入口的的地方,但经过风化和人为的破坏已经变得伤痕累累,再加上满布泥土、污迹和灰尘,简直就要和自然融为一体了,很难令人想象这里曾经人工雕琢,更像是一旁的树根从土里钻出来的一样。许多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表面变得异常的光滑,非常难走,澹台梵音只好小心的一点点的向上挪步,慢慢往上爬。
在长满青苔的石头群的尽头,是一小片的开阔地,正前方有处残垣断壁,虽然很难判断之前的形状,可从两个保留的还算完好的柱子能看出,这处寺庙曾经十分庄严华丽。
就算是迁走,有必要把寺院毁成这样吗?澹台梵音百思不得其解。
眼前的黄色警戒线在正午日头最足的阳光下,闪的刺眼……
澹台梵音刚想走进细看,却发现不远处的一角站着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深深凹陷的眼眶中一对圆圆的眼睛虽涣散无神,但粗狂笔直的眉毛展现出谨慎的个性,灰色的麻布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老人的嘴唇上下不停的抖动,她倾耳一听,成串的经文从他的口中迸射出来,这段经文被念诵的阴阳顿挫、跌宕起伏。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多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
《往生咒》的经文声声递进,回荡在空中流露出一份慈悲,也流露出些许伤感……
山间的种种罪恶要是能跟着经文一同净化,倒也好了。
“再往前可进不去了!”
不知何时,老人已诵经完毕,正上下打量着站在一边的澹台梵音,“你没看见那道线吗?前面死了人了,快回去吧,不干净。”
“是您发现的吗?”澹台梵音小心翼翼地走到老人身边。
“不是我,发现尸体的人现在吓得不敢出门了。”
“这么严重?”
“听说死的很惨,造孽啊。”老人皱着眉头不住的摇头,可能是因为耳背,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破锣一样的嗓音震得澹台梵音微微皱了皱眉头。
“是什么人发现的?”
“巡逻的人。”
“这里还需要巡逻?”
“曾经有几个小混混因好玩差点把山给点了,那时候这座山还没有主人呢,大概是开发商害怕同类事情再次发生吧。”
“然后……就发现了尸体……”澹台梵音低语道。
“你是……好奇才过来的吧。”老人用一种教育晚辈的口气说道:“有很多你这样的年轻人,刚刚都已经被警察轰了回去。”
澹台梵音没有回应,只是冲老人微微一笑,那是能打消一切怀疑与敌意的十分甜美的笑容。
“警察来了后就把这里全部封上了,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是早上来时才知道出事了。那里,”老人指了指被黄线包围的空地,泥泞的土地上一滩鲜红色带暗红色斑点的液体,阳光的照射竟使它反射出一股妖艳的惊悚感。老人接着说道:“发现尸体的人我也算认识,我经常到这座山里,有时候也会见到他大白天的坐在石头上喝酒。那是个脾气暴躁又爱酗酒的家伙,总是喜欢找人打架,到处惹是生非,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吓破胆。”
“那他说什么了没有?”
“这哪知道啊,我来的时候人早没影了。”
澹台梵音不由得感到失望。
“这原本是间寺院,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这附近的人都到这里上香,对这儿有感情了,即使寺院迁走,我也会到这里来转一圈,到菩提树下打坐。”
“菩提树?”
老人用手指着远方一颗挂着红色缎带的大树,“菩提树在那儿,因为是自然生长,所以更加弥足珍贵。”
“从远处还真看不出来。这么大一座山,都属于寺庙吗?”
老人咳嗽了几声,说道:“到前面那座山为止,后面则不是了。听说,这座山从以前就不安生,在很久很久之前,山的另一面是私人领地,有座私人宅邸。原本还能看到点地基,不过有次山地滑坡,地基便荡然无存了,现在只是几块大石头罢了。当时,买下这儿的是一个来自外国的商人,想要盖一栋华丽的住宅来彰显地位和身份,在那个年代是在正常不过了。可别墅盖好后没多久就出事了,附近的居民经常在半夜听见一种凄厉诡异的叫声。”
“叫声?”
“喊叫声老是出现在晚上,非常恐怖。害怕的村门们找来了警察,警察也到屋里检视了一番,却一无所获。那名外国人坚持说是……哦,是唱片机出了毛病,划坏了唱片而发出的声音,他的屋内也确实有一台年代老旧的唱片机。那名外国人身份显赫,警察不能对他怎么样,于是别墅内继续传出恐怖的叫喊声,这一叫就是好几年,大家都传言山中的别墅闹鬼。”
“后来呢?”
“后来?后来喊声突然在一天夜里消失了,随后没几天别墅便燃起了大火,火势汹涌,吞没了一切。”
“那别墅里的人呢?烧死了?”
“没有找到尸体,但如果来不及逃脱很有可能被烧死了吧,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怎么都扑不灭,就算有尸体估计也被烧成灰了。事发时,月亮正处于满月,后来山下人都说每逢满月之夜,山中便有冤魂哭泣,久久不散,甚是恐怖。”接着,老人神神秘秘的靠近了点说:“前两天就是满月,就是新闻上说的那个人的遇害的时候。”
“您的意思是……”
“小姑娘,这世界上有很多解释不通的事情,大火后不久,就有人曾经在满月夜里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呢!”
“不干净的东西?”
“在漆黑的山林里,一个类似人的黑影飘过,还在同一个地方不停的转圈,可吓人了!”
“会不会就是个人?”
“可一眨眼就不见了啊!”
“然后呢,看到的人没有上前确认吗?”
“那年代的人都很迷信,看到这种东西躲还来不及呢。”
“这是哪年的事?”
“大概是……清末?不对,不对,民初?不,是清末,哦,就是那外国人还住在这里的时候。”
“寺院也建于那时?”
“不,最早那名外国商人建了个小……小……那叫什么来着?”老人挠着光秃秃的头顶,原地转圈,努力在脑中搜寻着想要的词语,“对了,教堂,没错叫教堂,就是把人钉在木头上没过过两天又让他活过来的那个宗教。”
澹台梵音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这么新颖的诠释她还是头一次听到。
“有天夜里,教堂竟忽然坍塌了,崩塌的原因也没弄清楚,只知道深夜中“轰”的一声整座建筑物就倒了,更悬的是那晚也是月圆。新中国成立后,人们才在原来的废墟上修建了一栋寺庙,十几年前寺院也迁走了。”
“教堂坍塌和别墅起火是在同一时间吗?”
老人想了想,“不,教堂要更晚一些。”
“原来如此。”澹台梵音自言自语并不自觉的感慨话题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传闻满月之时,犯罪和意外事故会增多,很多研究表明或许跟月光的照射有关,又或者是与地球之间的距离有关。从古至今研究月亮的阴晴圆缺与人类活动规律的成了亘古不变的难题。
满月时有狼人,满月时有鬼怪,满月时有诅咒,满月时有凶杀……满月的夜里还真够忙的,澹台梵音情不自禁的在心中暗讽。在原来的传说上又加上了一桩谋杀,这里还真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请你们离开,这里禁止入内!”
突然,盛气凌人带有命令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澹台梵音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身穿警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面前。山中的水汽使他脚下的石头湿滑,那人撇开腿,斜着身子才勉强站稳,应该是听到她们的谈话才从警戒线那边过来的吧。
身穿警服的警察身体健壮,应该是很肥胖。好像把整瓶发蜡都抹上了,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头,脸颊和额头上的皮肤也油光光的。眼镜的后边,一双圆圆的好像纽扣一样的小眼睛大咧咧的瞪着他们。在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不是警察倒像是个普通人。五官轮廓鲜明,身上捂得很严实,看来很是怕冷。头发被风吹得很夸张,怒发冲冠的像是起了静电一样。他双手交叉放于胸前,脸上挂着一副耐人寻味的微笑,眼神中透露出狐狸一样的狡诈。那个人脖子上挂了台像是大炮一样的照相机,看起来似乎是个记者。他瘦了吧唧,跟那位胖成球的警察站在一起一比较,画面着实滑稽。
记者来回打量着澹台梵音与老人,像是猎人窥探猎物,澹台梵音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快点回家去,这儿不是看热闹的地方。”那个又胖又壮的警察厉声斥责着,说话时身子晃动了一下,肥胖的肚子上下抖动。
“快点离开!快点离开!”他夸张的摆动着手。
“这位警察同志是个急脾气呢。”
澹台梵音故作笑脸的扶着老人往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走去,本能驱使着她快点逃离那里。
澹台梵音没有选择立刻下山,而是在老人的邀请下前往一个叫地藏穴的地方。
看似阴森荒芜的水帘山,却被山下的民众认成一条龙脉,这点鲜为人知。就像昆仑山为“万山之祖,龙脉之源”,环绕城市的群山,北高南低,水帘山后便少有高山,因此,这里则是群山起源之处。再者,山脉隆起成脊,起伏有致,环水而延,故认作龙脉。传言山中有兽,为黑色雄鹿,高约两仗,直立行走,身披彩色花瓣蓑笠。根据古老传说,黑鹿为山神,有双面,如遇善良温柔之人,则为其降福,如遇歹毒邪恶之人,则面化猛兽,口含尖牙,吸人脑髓,食人心肺,顾恶人惧之,不敢上山。有时,鹿会化成黑光追其恶者身影,将罪大恶极之人化成血水。因此,山中的某个地方如今依旧供奉着一座黑鹿祠。
“鹿性情温和,也是寿星老人的坐骑,神话中常常被塑造成温柔善良的角色,在这个传说中,神鹿有了凶残的一面,更接近了人有善恶两面的真理。”
老人坐在杂草中央的一块满是泥土的石头上,捶着走的酸疼的小腿。
“黑鹿祠的地点有记载吗?”
“民间传说大多点到为止,像山神这类故事,哪会有具体的地点呢?”老人把手伸向后面,费力捶着脊柱变形的后背。
“为什么叫地藏穴?”澹台梵音搀起正要站起身的老人,问道。
“因为洞穴的墙壁上能看到地藏菩萨的身影,并不是壁画之类的人为画作,而是天然风化缔造的自然奇迹。”
“当真是地藏菩萨?”
“是真的,不止一位僧人见到过。”
“只有僧人?”
“普通人也有,很多人慕名而来,不过缘深缘浅,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看到。大多数的佛家弟子能够见到,于是曾在山中修行过的师父还有一些居士将山洞围了起来,每天供奉。寺庙虽已不在,可定期打理的习惯还在,哦,前边!小心一点,那里的石头很滑!”
没等他说完,澹台梵音已经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幸好跌在草丛里,软软的,摔得不是很疼。
“小心点!连日的小雨使山间的水汽都集中到石头上面,滑的厉害!”老人伸手扶她。
他们继续向上爬,碎石子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陡,小雨过后,长有青苔的石阶逐渐延伸到很远很高的地方。这些石头颇具年岁,如蜂窝一般斑驳的表面非常难走,他们只能挑好下脚的地方,慢慢往上爬。
“地藏穴未免也太偏了吧!是怎样找到的?”
“机缘巧合,仅此而已。”简洁明了的八个字,澹台梵音怕是再也问不出什么,左边安静水面泛起细细涟漪,她的注意力立刻被水面折射的日光所吸引。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山坡的两棵树木之间出现了一条横跨的绳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垂满了看不懂的梵文,好似玄幻小说中为守护圣地而设的结界。红色麻绳的下方,眼前的地面像是被故意砸出一个深坑,在脚前突然断裂开来,深坑下堆砌许多凸起的大石,层层叠叠竟形成了一条直通洞穴的石路小径。
顺着一个老旧的木梯下到坑底,潮湿的气味越来越重。
好像是哪个凿山的工程刚开挖两天就停止,结果留下了一个不大的豁口,地藏穴就是这样的一个感觉。洞内并没有乱石嶙峋,更没有别有洞天,而是走两步就到头,狭窄的很。从洞口到内侧的墙壁一共不到四米,走路也不过十步,一不小心就能撞到石壁上。洞穴的中间耸立着一块巨大圆锥形的巨石,巨石的前方摆有一张红木供桌,上面放着香炉、香、净瓶、长明灯和水果。水果很新鲜,香炉、净瓶与长明灯也没有敷上一层灰,看得出有人经常来照料。澹台梵音围着石头转了两圈,石头表面一条条成波纹状看不出为天然形成,倒像是人为雕刻出的花纹。
“石头是天然形成的?”
“这不知道,只知道已经在这山中很久了。”
老人从肩膀上取下包,小心的放在地上。他拿起香盒里的香,用放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随后插进香炉里,洞**逐渐烟雾缭绕。随后他双膝跪在坚硬的石头上,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拜了三拜。
被他祭拜的地方,一道道暗黄色的阳光从石头的缝隙中倾射下来,在光与暗交错之间,石头开始显露出它另一种样子——头戴宝冠,手持锡杖,坐下莲花,轮廓真真像救度一切罪苦众生的地藏王菩萨,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对于这幅奇景,澹台梵音刚想感叹,身体却轻轻打了个寒颤。她突然感到从脚底窜上来一阵寒气,像蛇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上爬并且逐渐缠绕在她全身各处。她渐渐地生出一种不安,让人头痛的是,她却不知道这种不安是什么。
手机在口袋中震了两下,屏幕上闪出一条信息,思绪从莫名的不安中抽出。澹台梵音低头瞧了一眼屏幕,喃喃自语道:“于坤的地址,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