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夜色渐深,为这场舞台剧落下帷幕。
澹台梵音目送着宛玉上了警车后,心口悬着的大石才总算落了地。她听见不远处穆恒不知在给谁打电话,神情沉重、悲伤、嘴唇在微微颤抖,不知对方跟他说了什么,有一瞬间,他顿住了,好半天才缓和过来,澹台梵音隐约听见他说:“我过两天再去看你们,然后再去看她,到时候老墨会亲口告诉她。”
她仰起头,让温热的夜风打在自己脸上。
过了好一会儿,穆恒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她身边,他拍了拍她,“我刚给辛辰爸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真正的凶手抓住了,老两口……很激动。”
“兆墨吩咐的?”澹台梵音转过头去问。
“被救护车拉走时说的,你别担心,他应该没什么大碍,我现在要过去,一起吗?”
澹台梵音默了默,看着眼前刺眼的警灯,望向车里平静的宛玉,沉默了半晌,才有气无力的说:“我累了,不去了。”
荒谬的杀人游戏,阴险的两代杀手,被利用的、失去女儿的可怜父亲,死相凄惨的三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亦正亦邪,精神不稳定的宛玉,辛辰的死在这整个故事里,仅仅算是一个插曲,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孩子们的死不过才报道了三天就被宋建成和詹磊的背景新闻给吞没,可大名鼎鼎的地产大亨宋建成的女儿宋桥的身亡却足足在各大媒体头条上保持了两个星期,差别之大,不由得让人心寒。
从什么时候开始,贫穷与富贵不光拉开了生活质量,还变成了丈量生命价值的手段?
难道没权没势的人,性命就真如草芥,死于非命都无所谓吗?
“你……不需要带什么话?”穆恒见她转身要走,急忙问道。
澹台梵音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之后发生的事,用穆恒的话来讲就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作为警察,光抓住坏人没用,还得负责审问他们,就算这些人干的事你比他们自己都清楚,也要耐着性子再重新问一次,最后要把这些证词整理归档移交检察院,一项项琐碎的能把人逼疯,再加上这次牵扯人数众多,一下子把这琐碎翻了好几倍,弄得夏晴天天就跟步入更年期似的,逮谁掐谁。
宛玉在录完口供的第二天被送进了医院,接着就是一系列治疗,直到一个星期后,她才得到允许申请见澹台梵音一面。
夏晴陪着澹台梵音走进宛玉的病房,宛玉的主治医生也陪在其中。比起一个星期前,这个老太太的状态好了许多,眼眸之中开始出现符合这个年龄的慈祥。
主治医生很年轻,看模样跟夏晴差不多大,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先是笑容满面的跟澹台握握手,随后又改成皮笑肉不笑的朝着夏晴说了一句完全颠覆了他形象的话。
“夏警官,我们这行呢拿的是死工资,没有奖金,自然也没有提成,也不会出现病人越多拿的越多这种状况,所以,真的不需要重案组的各位同志好心好意的往这儿送病人,很遗憾,病人就算再怎么多,也无法提高我的年度评审。”说完,他瞥了一眼宛玉。
夏晴“哼”了一声,看样子是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就没指望从这人嘴里看到象牙。
澹台梵音扔下那对欢喜冤家,让他们随便掐,自己慢悠悠的坐到宛玉对面,看着她,笑了笑。
“为什么要见我?”澹台梵音率先问道。
“因为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宛玉揉捏着那根原本戴着戒指的手指,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是怎么猜到我就是……用你们的叫法,是占卜师的?”
“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可我知道你以前杀过人。”
“为什么?”
“简单,还是那句话,因为你参加了詹磊的杀人游戏。连环杀手在杀人之前都有过杀害小动物的经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一来是因为他们的嗜杀性格,二来则是在潜意识里渴望习惯‘杀’这个行为,让自己不再害怕。”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不害怕?”
“没错,害怕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无论多么残忍的杀手,第一次杀人时都会害怕,哪怕他事后再怎样吹嘘自己的残酷,也改变不了。然而,一旦碰触了,了解怎么回事,害怕也就缩小或是消失,可以说就免疫了。十五年前的七个人,不管是不是你杀的,都没感觉到你的恐惧,虽然说跟做是完全两回事,但假如你真的害怕,完全可以在第一起案件后就停止。”
“那我的年龄呢?穆警官可是把案件搜索倒退了三十年,是你告诉他的?”
“啊,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巧撞上了。”夏晴在专心对付眼前的“衣冠禽兽”时分神插了句嘴,“穆恒就那么随嘴一说,就他那个脑子,专攻邪门歪道、馊主意坏点子,要他猜漂亮姑娘的年龄倒是一猜一个准,让他推测罪犯的年龄,真没这功能,除非给他换个头。”
“不愧是同道中人的夏警官,真是精辟。”
“你小子是纯粹找死吧,有完没完了!”
宛玉从两人的斗嘴中移回来,等着澹台梵音的答案。
“简单的计算问题。”澹台梵音说,“人类的年龄与心理发展基本上成正比,30到50岁,是心理状态的顶峰,精神层面最稳固的时期,体现在思考问题全面、谨慎,做事情也不容易出错,大多数的高智商罪犯,往往都是处在这个年龄范围。根据十五年前的现场、作案手法以及只有拥有充足的阅历才能跟詹磊打成一片的条件,综合推断,罪犯的年龄接近中年,也就是40岁到50岁之间。宋建成作案是在十六年前,那个时候,詹磊已经认同你、尊敬你了,意味之前你肯定花了好几年时间做铺垫,时间间距自然会拉长,再加上第一次作案后从心惊胆战到平静以对的过渡期,宛玉女士,你看,可不得从现在往后倒二三十年吗?”
宛玉理解的笑了,她站起来,从枕头旁拿起一本相册递给澹台梵音,说:“我出生在一个十分迷信的家庭,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家庭太多了,特别是在农村,我祖上从湖南来,奶奶就曾是一名专门制蛊的蛊婆,当然,后来大家都反对封建迷信,她也就从未再跟人提起。”
家中浓厚的迷信信仰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宛玉的人格倾向,在父母、祖父母的熏陶下变得在意怪力乱神的存在。
“后来,奶奶去世,我曾在梦里梦到过她,她告诉我,在看到我的第一眼时就明白我身体里存在跟她相同的力量……你听着是不是很傻,可是我父母坚信不疑,开始小心翼翼的对待我,因为奶奶就曾经用咒咒死过人,所以他们害怕我一不高兴就会咒死他们。”
“你选择民俗学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一半是,另外一半是我真的对这类神秘文化感兴趣,就像你一样。”宛玉慈祥的看着澹台梵音,“后来,我不顾家人反对,研究各地文化,研究各地风俗,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我了解到了欧洲的精灵魔法,就利用私人时间自己研究学习。我想要证明,想要向父母证明,所谓的咒术是不存在的……然而。”
宛玉叹了口气,她伸手翻着相册,翻到了一张结婚照。
“这是我丈夫,我们很恩爱,十分恩爱,不过再恩爱的夫妻也会吵架,那一次我们吵得很凶,我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你去死吧’……第二天,他就真的死了。”
“等等!”夏晴诧异的看着宛玉,“闹了半天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宛玉肯定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用意念杀了他?”
宛玉点点头。
夏晴呆立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凑近澹台梵音问:“你不是说她之前杀过人,所以才不害怕吗?”
澹台梵音不紧不慢的解释:“她认为自己杀过了人,因此心理上接受了自己杀过人的事实,就算这人实际不是她杀的,效果也是一样。”
“丈夫死了,连我自己也害怕起我自己来,怀疑自己真的有这种可以咒死人的能力。大概从那时候开始,我有时候会隐约感到躁动,觉得丈夫的死未必是件坏事,自己有能力也未必是件坏事,而过了一会,冷静下来后,又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怕。”
“人格分裂的前兆。”跟夏晴打了半天架的医生在她们身后猛地蹦出来一句。
“你反复用咒语帮助宋建成等人解决困难,目的是证明自己有能力,还是证明自己没能力?”
“如果是在这里的我,自然是证明没有能力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用精灵咒语的目的,不同国家的不同种类的咒语,如果他们听了没效果,那就证明我的能力是假的。”
可是,心理暗示的力量太强了。凡是到宛玉身边的人,大多是走投无路又投靠无门,在如此绝望的状态下,宛玉的话就如同救命稻草,拼了命也要抓住,而这种奋力一搏才是他们脱离苦海的关键。但对宛玉来说,却是掉入黑暗深渊的开始。
家庭、父母带给她磨灭不掉的影响,让事情在中途改变了轨道,也让宛玉在潜移默化下坚信是自己咒死了丈夫,才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发生。
也许,宛玉第二人格的产生,是为了让她本人逃避现实,逃避懦弱与恐惧的支配,而使疯狂占据统治地位,起码,不用在受到良心的谴责。
宛玉拘谨的冲她一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干的事就好像小孩子在赌气一样,这一辈子被虚无缥缈的东西困住,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凝视澹台梵音,轻轻说:“孩子,我看得出你心里也有心结,你千万不要像我一样,掉入泥沼之中,最后无能为力,只能越陷越深。”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而产生这七苦的则是五阴炽盛之苦,苦乃万物所化,乃三世流转,要说哪一种最让人痛不欲生,或许求而不得产生的执念,最为使人心如刀绞、癫狂成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