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月拿着本书,隔窗看见,松了口气——她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方寒霄是真的没有把丫头们放在心上,如今才打发,他都觉得晚了,扯过一张纸来,写给莹月看:今晚凑合一下,明日就找牙人重新买些来。
他父母去世太久,他后来也常年不在京里,内院里当年属于长房的人手已经被排斥收买得差不多了,仅余几个他确定可靠的都安排在了方慧那里,如今他要重给莹月安排下人,索性一个也不要跟府里沾边的,全部重买。
规矩粗陋些不要紧,慢慢教起来就是了。
莹月看了点头:“嗯——”
一声未了,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石楠忙走出去:“哎,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回去了——”
“奶奶!”宜芳的声音扬着叫起来,“奶奶,我有话说——有话和大爷说!”
她把方寒霄也牵带进来了,这比较罕见,因为这些丫头一来时就被方寒霄给过下马威,见识过他打发留仙的手段,那以后走路都有些避着他,等闲不敢往他面前去,恐怕叫他一个看不顺眼,也扔回去。
莹月看方寒霄,方寒霄若有所思,点了下头,莹月就道:“石楠,让她进来吧。”
宜芳脚步很仓促地进来了,面上透着孤注一掷的神气,进来不等人问,直接就道:“我有一桩秘事和大爷奶奶说。”
她暂时顿住,莹月会意,向玉簪石楠道:“你们出去,把门看好,别叫人再过来。”
两丫头忙应声出去了。
宜芳往地上一跪,她像是被什么逼迫着,一下也不停顿,张口道:“奶奶,那天二爷在路上遇到我,调戏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方寒霄原是倚站在书案旁,闻言微微站直了一点。
莹月也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这事,宜芳回来没有提过。
“我不想!”宜芳道,语调坚决到有点恶狠狠地,“我恶心他,留仙姐姐跟了他,他拿留仙姐姐做筏子,去惹恼二奶奶,害得留仙姐姐掉了孩子,才几天,他来问我这种话——我配个马房的小厮,也强过跟他,好歹能留条命!”
莹月心内迟疑着,她写过《余公案》,已经见识过人心的诡谲,宜芳所言如是真的,那很可怜,可是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所以我不能从奶奶这里出去,出去了,我逃不过他的掌心。”宜芳扬着头,“奶奶才说那些父母兄弟的话,当着别人的面,我不好说,我没有那些牵挂,我是跟我哥哥一起被买进来的,现在我哥哥已经死了,就剩了我一个。”
“我哥哥比我大好些岁,他机灵,很得伯爷的喜欢,有一天,他说伯爷差遣他去做一件要紧的事,这件事要是做成,伯爷就不是伯爷了——”
莹月面露疑惑,宜芳看见了,忙改口:“我说岔了,伯爷当时还只是二老爷,应该是,二老爷就不是二老爷了。”
“我哥哥一去就没回来,我记得,那是六年前的春日。”
116、第116章
方寒霄的身体已完全站直。
这一刻, 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压迫之意, 尤胜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宜芳的声音都被压低了点, 但事关她自己的未来,她撑住了继续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过了一阵子, 大爷那个样子回来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余悸,“我, 我听说大爷受伤,偷偷跑去也看了看, 但还是没有多想, 直到后来, 我一直等不到我哥哥回来, 我当时只是个小丫头, 到不了二老爷面前,就在府里瞎打听,二夫人才把我找了去, 告诉我, 我哥哥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卷入了地痞的斗殴里被打死了。”
宜芳的眼中浮上了泪,“我伤心死了,可是我不懂外面的事,也没处求证, 主子怎么说,我只有怎么信了。二夫人看我听话,就说我哥哥是为主子办事时没了的, 是个忠仆,因此升了我的等,又把我调了个好位置补偿我,我傻得很,还感激过二夫人。”
莹月听到此处先懂了,这个宜芳原是这样到了洪夫人身边,看来洪夫人还比较信任她,当时往新房派遣丫头的时候,才把她也派遣来了。
“但是又过了一阵,老伯爷赶回来了,然后,大爷出走了,再然后,二老爷变成了伯爷——”宜芳眼中闪过恐惧之色,“我终于把我哥哥那句话记了起来,可是——”
可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意识到这底下可能藏了可怕的秘密,正因如此,她惟有守口如瓶,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洪夫人要捏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她非但不能替哥哥解开死亡的真相,为了保命,还只有努力忘记。
“你,”莹月嗓音干涩地道,“你所言,全部当真吗?”
“婢子没有一个字是虚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实话告诉奶奶,我原来不说,一是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哥哥只给我留了一句话,能做得多大准呢,二来,我一个丫头,也没什么志向,只想把日子得过且过下去就算了,大爷,大爷这样——”
莹月懂她的未竟之语,要求一个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小丫头出头争取什么天理公义,是苛求,方寒霄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他装着哑疾未好,落在宜芳眼里,便是他并没有能力与方伯爷争斗,这种情况下,她不敢站到大房来。
宜芳接着道:“我也不知道大爷奶奶的为人,恐怕说了,没个结果,白赔了一条小命,就想继续闭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爷发什么疯!”她的声音又狠起来,用词算得大胆犯上,“我在府里混一口饭吃还罢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爷的人,替二老爷那一房生下什么儿女,我过不去这一关,我怕我哥哥闭不了眼!”
宜芳这个哥哥,替方伯爷干了脏事后被灭口的可能性已经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着这个秘密琢磨了多年,很显然早已想明白这一点,她说方寒诚“恶心”,真正恶心的点在这里,方寒诚在女色上的轻浮性子,推了她最后一把,让她终于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复了下来,他当年苦求证据而不得,如今人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面前,短暂的激越心绪过后,他执笔写:你可敢到老太爷面前说此话吗?
莹月探身看了一下,转头复述给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着又磕了个头,道,“只求我说完以后,大爷奶奶如要和伯爷闹开分家,把我带着,若是因着我哥哥,嫌我碍眼,将我转卖与别家都行,只求别打发我回二夫人那里。”
方寒霄沉吟着点了点头。他问这句,只是最后的试探,并不打算眼下就拉着宜芳去,方老伯爷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爷,这个真相说与不说,如果说,怎么说,他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旧回去自己的厢房住着,稳妥起见,莹月告诉她这一阵都不要出去,证人必须保护好了。
这一个意外的变故过后,时候就很晚了,大约也是因着晚,被打发走的另五个丫头没有什么回音,暂时还算安静。
草草洗漱过后,灯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两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只纤手,哑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你好像睡不着。”莹月小声道。
其实她也睡不着,她对着宜芳的时候尚算平静,因为这个人证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什么真实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种惊心动魄感就慢慢涌了上来。
举头三尺,也许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张天网,静静地张着,也许可以逃得过它一年,两年,三年,可是终究,会有那个还报的时候到来。
“你当我是小娃娃,还拍我两下想哄我睡觉吗?”方寒霄低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