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千禾,是在一次多家高中联合举办的市立历史博物馆参观活动中,我看到她时,她正仰头认真地研究着一张旧照片。多年不见,她的头发长了许多,一直垂到腰际,乌黑发亮,与此不相称的是她仍然雪白而瘦削的脸,几乎没怎么变过样,个头也没长多少。
不过就算变了样,我也一样能一眼认出来。
因为在图书馆宽大木桌的对面抄写乐谱的那张脸,在我弹琴时坐在旁边静静凝望我的那张脸,我看过无数次。
“好久不见。”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我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意料之外的,千禾的视线并没转过来,而是继续耐心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张关于本市在五十年前地震后重建的老照片。
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而不想理睬我呢?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面,却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尴尬地站在她旁边,像一只木偶般僵硬。她又一次抛弃了我,我这么想道。
算了吧。我正转身要走,千禾突然在后面大叫了一声。
“啊啊!是你!站住不要动!”
什么不要动啊……又不是在抓小偷。
我转过身,千禾笑得灿烂,她的眼睛明亮而温和,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刚才和你打过招呼,不过你没回头,我以为是认错了人……”我挠挠头。
“看得太专注了,不好意思!”千禾吐了吐舌头。她没有穿校服,不知道是哪所学校的。
“你现在在哪里念书呢?”我问道。
“我嘛,目前休学中,是一个星期前回来故乡的,今天听说这里有各个高中联合进行的参观活动,所以跑来凑热闹。”千禾似乎尽力地表现出一种元气十足的感觉,但我仍然觉得她的身体状态似乎并不乐观,雪白的面颊,削瘦的身形,纤细而有气无力的说话声,没有比小时候更强壮,反而更弱小了一些。
“休学?还是身体的原因吗?今天来见到不少老同学吧……”我问道,心里有点酸涩。
“身体不好,回故乡来散散心。”千禾把额发小心翼翼地向耳后掠去:“老同学的话只看到你一个,足矣。”
还是老样子,这样就放心了。
不知道对什么放心,总之是放心了。
在与千禾重逢之后,我们恢复了联系,不知为什么她的电话永远打不通,所以只好每日交换手机简讯,每天放学都看到她在校门口等我,仅仅跟着我一起回家,走上一段路,说说话,或者在远离学校的饮品店喝点东西。
仅此。
而且苍白瘦弱的她,虽然身上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头漂亮的长发,不过仍然被八卦的女生们关注了。
那个乌鸦一样阴郁的少年交了女朋友的话题在学校里以半新闻半笑话的形式传播着。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那天晚上看到千禾等在校门口,我这么说道:“换我去找你。”
“那可不行。”千禾急切地摇摇头。
“怎么不行?你现在住哪里?”
“总之不行。”千禾为难地咬着嘴唇。
又是这样子,好像有很多秘密的千禾,小学五年级时突然举家搬走,现在又突然出现,而且连一个住址也不能说,电话打不通,问起话来总是装听不见,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非常非常不负责任的家伙,擅自闯入别人的世界,又擅自跑开。
——我把我的想法简明扼要地对她说了出来。
千禾不可置信般的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嘴,苍白的脸越发苍白起来,最后她沉默着走开了。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之后我再没见到千禾,我也赌气地没有联系她。
我说的没错吧,果然就是会擅自离开的人,这次也一样。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了来自她的手机简讯,只有一行字。是一家医院的名字与病房号。
又病倒了吗?
我在教室中如坐针毡,最终决定还是逃了自修课,打了出租车前往那家医院。望见医院灰暗的建筑时,有一种不自然的恐慌忽地令我心脏缩紧。
病房里只有千禾一个人,她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毛线帽下面似乎是空空荡荡的,那头乌黑美丽的秀发不知踪影,看上去单薄得可怜。
“头发……”我的嘴唇在动,但是我很确定我没发出声音。
“是假发。”千禾露出恶作剧成功一般的表情。“你上当了哦,哈哈。”
“你的病?”我嘶哑的喉咙终于起了一点作用。
“从小就有的,不要太介意。医生说最多活到十二岁的,我已经超额完成任务,没有遗憾了。”她仍然在笑着,不过说话的声音细若游丝。“而且,你的曲子带我去了很多我一辈子都去不了的地方,我很满足,比很多健康人还要幸福。”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其实心里早已有此猜想,从小就知道总有一天要面临她的死亡,她走了,反倒轻松下来不去思考,而现在,即将死别的痛苦又从心底阴暗的角落中蔓生滋长,想把我压垮。
“你的手,似乎不会发出声音了。”她有点遗憾地望着我。“其实我想过,如果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候,听着你的曲子,在你制造的美好幻觉中死去,那该多好呢。为了这个,我特意回到故乡,来找你……并不是想利用你的意思……只是,真的很怀念。”
此时此刻,我无比希望那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能力再次回到我身上来。
“我……我会恢复的,我会继续为你在玻璃上弹琴,像笨蛋一样。”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象着窗玻璃就是我的钢琴,我用右手大拇指碰了碰玻璃,想象那是“中央do”,但是没有用,音乐没有再度响起。
“只要你希望我听见,我就能听见。请一定要相信这一点。因为你是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千禾这样说道。
都是谎言,都是安慰,我绝望地想,绝望地用手指在玻璃上疯狂地敲击着,像笨蛋一样。仍然只有单调的铛铛声,不是踩下了脚踏板的钢琴,但我没有停止,我想象着回到小时候,回忆着我们的过去,回忆着她坐在图书馆的大木桌对面,认真地用直尺打着五线谱,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她脸上时的样子。
“那时候多么开心呀……”千禾在病床上小声说道。
我想象着她睡在天上的云朵中,我想象着最美丽的晚霞是如何在她眼前徐徐展开,那些色彩是多么的温暖,我想象着她伸手去抓晚霞,美丽的绯红落在她的手中,片片碎开,像飞花一样,她很舒服,她很温暖,她没有病痛。
继续敲击着玻璃,我绝望地想象着。
“美丽的晚霞,我要睡了,晚安。”千禾说道。
那是我听见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的确是晚霞。
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没有奇迹,一切只是巧合与她的猜测。
没有参加她的葬礼,那天我几乎是抱着逃亡一般的心情离开她的病房,我失魂落魄,只想逃离一切,逃离回忆与悲伤。
没能让她在临终时听见我的弹奏,在美好的幻觉中离去,将成为我一生的遗憾。
直到她的母亲找到我家。
我看着她,和小时候一样不想说话,甚至想不起请她进门坐坐。
“你这孩子,和以前一样。”她母亲嗔怪道,从手提包中拿出一盘磁带。“这是千禾要我给你的。”
“谢谢。”我木然地接过磁带,这应该是那天她第一次提出要给我录音时留下的带子,那天我弹了半个小时,弹到她睡着才离开。
“不,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谢谢你。”千禾母亲说道。
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迫不及待地从储物间中翻出尘封已久的古董收音机,将磁带放进去。这里是小学五年级时我弹给她的曲子。
但是,我只听到一片静默。
沙沙的,沉默的,电流声。
以及隐隐约约,指尖敲击玻璃的铛铛声,真的就是很普通的敲玻璃声,而且声音不大,被淹没在嘈杂的背景噪音中。
这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维持了半个小时。
怎么可能?难道之前的声音,全是幻觉?
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时,我听见了千禾的声音,应该是她后来加进来的。
“很惊讶吧?嘿嘿,我是千禾。
“我也被吓了一大跳,第一次听到这盘录音磁带时,我还以为是我精神出了毛病。难道之前听到的琴声都是幻觉吗?不过我很确定不是的,因为不只我一个人听过你的声音,所以你也一定不要怀疑。
“只不过,你的音乐是电子设备无法记录的。
“直达人心的,心灵之音。
“在我得知你的手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时,我是有点失望的,也许你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不想让别人听到你的声音,这可不行哦……不过我相信只要你想让我听见,我一定能听见。
“因为,你是我唯一可能听到的声音了。
“那次突然搬走,很抱歉。不过也没有办法,那天不是简单的发烧,是脑炎,不过因为我睡得太香了,沉浸在幻觉中,所以没感觉到痛苦,后来不得不送到大医院。不过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看,那次事情之后我就听不见声音了,不过我有努力地学习唇语,因为想继续和你交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我捏了一把自己的脸。
“所以,并不是不理你,只是没听见而已。既然声音的震动无法传递到我的耳中,但是心灵的声音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我这么坚信着,回来寻找你。
“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我相信你。
“和你一起在图书馆中抄写乐谱,一起躲在卧室中敲玻璃、敲桌子、敲书……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很高兴认识你。
“以后的日子请一定要过得开开心心。”
我抹了一把脸,紧接着又抹了一把,很快我发现自己根本抹不过来,我的双目刺痛,我告诉自己,只是刺痛而已,是长久栖居在黑暗中的乌鸦失去了巢穴,被迫暴露在阳光下时,产生的刺痛。
自那时起,直至现在,阳光下的乌鸦音乐家仍然每日唱着歌。
在没人的时候,我站在窗边敲击着玻璃,想象着在天堂或者其它什么地方的她能听得到。
因为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听到的,就是我的声音。
而且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听到我的,也只有她而已。
她的确是听到了,那天。
我将最近发生在身边的事情融化在音乐中,告诉她这世界的变化,告诉她我现在的每天是多么的开心。
而每首曲子的结尾,她都在我的想象中躺在云朵中酣睡。
就如同很多年之前,每次我为她弹奏,哄她安眠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