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也是统治者故意而为,过了金河往北不到两百里便是云都城,如果金河北堤决口,整个云都城都岌岌可危。所以就算是倾覆国力,金河北岸也必须是牢不可破的。
天气闷热了两天,终于又下起了雨。泥泞的官道两边的水沟里积满了水。
放眼望去,一片片田野之中也是白茫茫中偶尔有没有被湮没的一两片庄稼,犹自泛着黄绿,却也已经是奄奄一息。
姚燕语躲进了马车里,看着外边披着蓑衣的车夫扬着鞭子吆喝着牲口,喝骂声不断。前面有卫章挺拔的背影,后面有唐萧逸朗朗的笑声。姚姑娘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是怎样的一段行程啊!
一场大雨之后,官道两边开始有了死尸。头顶上盘旋着乌鸦,荒地上到处可见脏透了的野狗。
上辈子姚燕语在实验室解剖过不少尸体,甚至还在实验室里跟人体器官过过夜,但却是头一次见野狗叼人。当亲眼看着凶狠的野狗拽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尸体往荒地里跑的时候,姚姑娘脸色惨白,差点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就是这一天,姚萃菡小丫头第一个开始拉肚子,并靠在奶妈的怀里呜呜的哭,闹着肚子疼。
姚燕语给她诊了脉,叫人把草药包放到水里煮开,又晾到温热兑了蜂蜜拿来给她喝,因为草药里有藿香,味道不是很好,小丫头哭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喝。
宁氏心急如焚,不停地抹眼泪,姚延意见了只想发脾气,甚至后悔这次带着妻女北上。
姚燕语见小丫头不喝药,只得示意奶妈子蒙住小姑娘的眼睛,拿出银针来给她施针。
施针后小丫头肚子不疼了,姚燕语又连哄带吓的让小丫头喝了汤药。并再三叮嘱奶妈子不可随便给她喝外边的水,又吩咐大家水一定要煮开,看着水花滚一会儿再停火,最好大家都坚持喝药茶,不然一起闹起来,就都别走了。
众人连声答应,各自为了活命不得不对饮食十分小心。
护卫,女眷加车夫上下一百几十口子人在姚燕语的再三强调下,只有十几个人闹了病,幸好都不严重,施针后加了药茶的分量,坚持一两天也就差不多了过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开始有牲口出了问题。
起初的时候大家都没在意,当觉得不好的时候已经有大半儿的牲口开始拉稀,并有两只驴子打了软腿,趴在地上吐着白沫,显然是不行了。
姚延意立刻吩咐人把那两辆车上的东西分到别的车上,空车栓到有货物的车后面跟着。
眼见着庆州城遥遥在望,这一大队人马总不能因为这两只毛驴就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只是那两辆车的车夫却如丧考妣的哭天嚎地,守着各自的驴子说什么也不走。
“唉!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姚延意叫了近身的随从来,吩咐给那两个车夫足够的钱,算是买下他们的驴子,让他们不要再犹豫了,赶紧的上车走人。
姚燕语看着连她二哥这样的读书人都忍不住骂娘。一时间也愁容满面。她愁的不是这两只驴子,而是这几十头骡马驴牛。
幸好去前面探路的人回来说三里路之外有个镇子,卫章招呼大家抓紧时间赶路,晚上去镇子上住下,然后找个兽医来给牲口治病。
姚燕语心想你说的也太简单了,镇子上但凡有药也先给人用了,哪里轮得到给牲口用?兽医又不是神医,没有药还治个什么病?不过这种时候如果不这么说,恐怕几十辆车都得趴在这里。
这是一个叫金牛镇的小镇子,看街上的楼房屋宇可见也是个繁华的小镇。只是经过洪灾的重创之后,繁华不再,满目疮痍。
有些房子塌了,里面的锅碗瓢盆箱柜桌椅等都七零八落,零零碎碎的散在街道上。还有没逃亡的百姓正在收拾屋子,也有无家可归的孩子窝在大街上捡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往嘴里填。
卫章的人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清理了街道,好不容易寻到一家正要关门的客栈,叫了掌柜的出来,开了大门。
四十辆马车自然停不进去,姚延意便以虞部员外郎的皇差身份让客栈的老板协助卫章的兵清理了一条街道,把车停放好,牲口等都从车辕里牵出来,准备找兽医来治病。
姚燕语悄悄地拉了一下姚延意的衣袖,悄声说道:“这种地方就算有兽医,恐怕也没有药可用啊!”
姚延意皱眉道:“总要想想办法,不然这些牲口都得死在半路上。”
姚燕语沉吟片刻,说道:“我可以用银针试试,不过我的银针太小,得找长一些的针。”
“我还从没听说过给畜生施针的,你可真敢想啊!”姚延意皱眉。
“总要试试嘛。”姚燕语心道我的医术就是从畜生身上练的,只是那些都是鸡狗兔之类的小畜生,骡子牛马这样的没试过罢了。
“那上哪儿弄足够长的银针?”姚延意为难的问。
姚燕语也没办法,找药不容易,找银针也不容易。
兄妹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出了客栈,姚延意一辆车一辆车的查看,有看车的车夫正蹲在车上吃饭,见了他忙起身打招呼。
姚燕语不经意的回头,看见那边灯笼下一匹黑色的骏马正仰着头啃一根树枝上的叶子。
“还是黑狼厉害。”姚燕语不禁感叹,卫章这匹马一路上都在自己找吃的,船上带来的草料都省给了别的牲口,它反而一直都很精神,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想起那晚自己跟卫章两个人骑在它的背上的情景,姚燕语忍不住往黑狼跟前走去。黑狼把一根树枝上的叶子都啃光了,又低下头去啃墙头边上的杂草。
姚燕语伸手摸了摸黑狼的脖子,叹道:“它们若是有你一半顽强就好了!”
黑狼轻轻摇了摇脑袋,脖子上的銮铃叮铃铃响。街道那头的卫章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姚燕语在跟他的马说话,便转身走了过来。
姚燕语看黑狼吃的正欢,便笑着伸出手去采了一把它啃的杂草,叹道:“这什么好东西,你吃的这么香?”说着,她把杂草凑到鼻尖闻了闻,登时愣住。
“怎么了?”卫章走过来看着姚燕语捏着一丛绿色的杂草发愣,忍不住问,“有什么不对吗?”
“这种草这么大的味道,黑狼怎么肯吃呢?”姚燕语把手里的草叶递到卫章面前。
卫章皱眉,这股味儿的确很怪,不过黑狼肯吃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满不在乎的捋了捋马儿的鬃毛,说道:“说不定它还觉得挺美味的。”
“我觉得这个味道好怪。”姚燕语拿着那把草转身送到另一匹马的嘴边。那匹枣红马是唐萧逸的坐骑,却对这从杂草闻都不闻,甩了甩脖子,转头去啃树叶子去了。
“看到了吧?”姚燕语问卫章。
卫章轻笑:“这有什么奇怪的,马的口味也会有不一样。”
姚燕语摇摇头,转身招呼人拿个灯笼过来。然后仔细的看了看手中的杂草,说道:“这种草好像我们一路走来,路边多得是。”
“嗯,或许吧。”卫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唯独对这些杂草没放在心上。
“只有黑狼爱吃它。也只有黑狼没有生病。”姚燕语喃喃的说道。
卫章一怔,转头看着身边一身男装姑娘,沉默不语。
姚燕语捻着手里的碧绿的植物,问道:“你说,这个会不会就是一味专门治痢疾的药呢?”
卫章摇摇头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姚燕语想了想,说道:“试试就知道了。”说完,又弯腰采了一些转身往客栈里面走。
卫章觉得挺有趣,便转身跟上。
进门的时候恰好客栈的掌柜的出来,见姚燕语手里拿的东西立刻惊叫:“哎呦喂!这位公子快别碰这些东西,这个叫瞎眼稞,有毒的!弄一点到眼睛里,会让人变成瞎子!哎呀,以前这东西也不常见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长得格外多!到处都是!到处都是!我早就说这东西长得这么疯狂肯定是不祥之兆!你看看,发大水了吧?!”
姚燕语诧异的看着掌柜的:“不会吧?我们的马吃了一路了,都一直好好的。”
“你那是什么马?神马啊?”
“噗——”姚燕语笑喷。
“你说这个有毒?”卫章皱眉问。
“是啊。”
“你试过?”
“哎呦喂!谁没事儿拿自己的命试着玩儿啊!老一辈儿传下来的,据说吃死过人。你没看那些牲口都不碰它?”掌柜的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几匹骡马。
姚燕语笑了笑,指了指卫章那匹马。
掌柜的看见之后惊叫道:“哎呦我的娘哎!还真吃啊?”
“它一路上吃了不少。”姚燕语笑道,“所以你这老一辈儿传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出入。”说着,她转身进了客栈。
匆匆进了自己的客房,姚燕语把随身的药典拿了出来,熟练地翻到某页细细的看了一遍,之后又翻到别处细看,然后拿过那些所谓的‘瞎眼稞’来对比,如此翻了四五遍,最终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姑娘,要开饭了。”翠微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姚燕语在翻书,便过去劝道:“先吃饭吧?”
“等等。”姚燕语合上药典,又看着手边碧绿的草稞子。
“这是什么?”翠微伸手拿过那草,细细的看了看,“这不是外边犄角旮旯里长的那些东西吗?到处都是,跟疯了一样。奴婢还想发大水怎么没把这些东西给淹死呢!”
“是啊!”姚燕语点点头,忽然想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天下万物皆归于五行,相生相克,生生不息。
她忘了这事从哪里看到的,但忽然觉得很有道理。这些圆叶杂草偏偏在洪灾发生之后疯长起来,定然有其妙不可言的道理。
“我们做个实验,翠微,你去问问掌柜的,这镇子上有没有闹痢疾的鸡狗兔子等小东西。有的话给我抓一两只来。”姚燕语风风火火的抓起那把瞎眼稞下楼去。
“啊?”翠微登时傻眼,“可是要开饭了啊!”
“先不吃了!”姚燕语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好吧,主子说不吃就不吃了。翠微忙匆匆下楼去找生病的鸡狗等小活物。
姚燕语叫人采了这种瞎眼稞去煮,煮出一碗浓浓的药汁子,翠微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牵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羊羔的申姜。
姚燕语见了,犹豫了片刻,心想为了大事儿,不得不豁出去了。便把晾到温热的药汁子灌倒一只小口的瓶子里,递给申姜,吩咐:“给它灌下去。”
“是。”申姜二话不说把小羊羔按住了,强行灌药汁子。小羊羔挣扎不动,咩咩叫的很惨,姚燕语眉头紧皱,却一直不叫停。
卫章一直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他发现姚燕语真的很矛盾,在船上的时候,让唐萧逸收拾鱼,她在一旁说的头头是道却不沾一根手指。现在又眼睁睁看着申姜‘欺负’一只小的可怜的羊羔,明明心中不忍,却还是狠下心来给小羊羔灌药。
有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可爱,有时候却理智的可怕。
“姑娘,好了。”翠微看着瓶子里的汤药至少有七成都进了小羊羔的肚子里,终于暗暗地舒了口气,她可真担心一不小心把这小东西给弄死。
“看好它,注意它的大小便。”姚姑娘吩咐一声,起身去洗手。
“噢!”申姜摸了摸后脑勺,搞不清他们家姑娘这是要干嘛。
宁氏又派人过来催姚燕语去吃饭,姚燕语转身看见站在旁边的卫章,奇怪的问:“你怎么没去吃饭?”
卫章的下巴朝着小羊羔轻轻一扬:“我在看你怎么欺负小羊。”
“这不是欺负它!”姚姑娘给了卫将军一个白眼,转身往屋子里走。
卫章忍着笑,抬手摸了摸鼻子,跟了上去。
晚饭后,姚燕语满心记挂着喝了药汁的小羊羔,没有一点困意,便在灯下翻看药典。
至酉时二刻,翠微匆匆的跑进来回道:“姑娘,那只小羊羔开始吃东西了!而且自从喝下那些药,就一直没再拉稀。”
“真的?”姚燕语惊喜的抬头,手中的药典放到了桌子上,“走,去看看。”
客栈后院的角落里,卫章也在。
那只被姚燕语‘欺负’过的小羊羔正摇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吃草,它还太小,好像根本吃不进去,草叶子在它的嘴里转来转去的总也嚼不烂。
姚燕语看了觉得好笑,便吩咐申姜:“去弄点米汤给它喝。”
申姜答应着跑去厨房,不多会儿果然弄了一小盆米汤来送到小羊羔跟前,小羊羔凑过去闻了闻,开始吧唧吧唧的喝。
姚燕语正看着它喝的带劲儿,旁便的麦冬忽然惊叫道:“拉了拉了!羊粪蛋儿啊!”
“真的?”姚燕语忙转身去看,麦冬把手里的灯笼又万千凑了凑。
小羊羔抬起头来看了看,又继续喝米汤。
姚燕语呵呵笑了:“去,叫人去采这种瞎眼稞,然后煮水给那些牛马骡子还有毛驴什么的喝,不喝的就强行灌。照着这个瓶子,每只牲口给我灌四到五瓶。”
“好来!”申姜对于他家主子有一种盲目的崇拜,从来是说一不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