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宴,君臣共庆,当朝摄政王却身中剧毒,这便如暗流汹涌的平静湖面陡然砸入了一颗石子,无数的陷阱与激流都在刹那暴露——老太医心惊肉跳,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
“毒?”
陆凤楼起身,垂眼看着楚云声袍袖上那片晕染开的深色痕迹:“那爱卿可知,摄政王中的是何种毒,又该如何解?”
老太医沉默片刻,声音颤巍:“……老臣无能,并不知晓。”
背后那些直勾勾若长钉的视线褪去了些,老太医的脊背却抖得更厉害了。
廊外的凛风扑着雪,呼呼地砸在门窗上。
零星雪片钻进窗棂,化作水,将冷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陆凤楼站在床边凝视着楚云声那张惨白灰败的脸,有些木然的脑子随着若有似无的凉意醒了过来。他不太喜欢里头那张可恨的脸,便抬手将床头的纱帘放下了一半,继而转身吩咐道:“太医院的其余太医,也都叫来。”
有宫人掀开门帘匆匆而去,带过一阵寒凉的风。
屏风处几名大臣被冻得缩了下脖子,彼此对视一眼。
执掌吏部的戴尚书敛了敛袖子,低声道:“陛下,摄政王中毒,太医院诸位太医若要医治,只怕也是会费许多功夫。如今朝内变法诸事繁多,之前全赖摄政王一手把控,眼下摄政王倒了,变法之事——”
他语气顿了顿,抬眼看陆凤楼:“便停一停吧。”
向帝王进言,却没有几分臣子的恳诚。
反而如同盖棺定论。
今夜染了血的那柄奉天剑固然可以杀人,但若是没了执剑之人,再锋利尊贵的一柄剑,也不过是与废铁无异。
陆凤楼忽然懒得再演那出被气得急了还要忍辱负重的戏码。
他侧身看向那几名目光闪烁的大臣,唇角动了动,勾起一丝无谓懒怠的笑:“戴爱卿所言朕哪里懂,朕素来可不管这些。”
“停或不停,既不是朕的事,朕便不晓得。”
陆凤楼摆手,身后的宫人立刻奉上一杯热茶,“只不过变法也好,闹乱子也罢,这都是老师的事。老师爱管。若老师从此一睡不醒便罢,但若一朝不小心醒了——满朝文武,又还有几个如陆御史般刚直不阿,敢献上头颅以血相谏的忠臣?”
闭目养神的赵家主睁开眼,目光越过前面几位大臣的肩,落在了陆凤楼的脸上——那眉目俊秀昳丽,淌着盎然的笑意,看不出丝毫的贬斥讥讽。
没人知晓这段时日楚云声将小皇帝藏去了哪里。
但如今看来,却是带去剥开瓤,露出刺了。
戴尚书压着几分不豫,笑道:“有陛下赞赏,陆御史九泉之下,想必是感动不已。只是不论陆御史有何罪过,律便是律,法便是法,该依规章立案审理才是。摄政王当殿拔剑杀人,无视律法,冲撞圣上,实在是大逆不道……”
“老师手握先帝所赐的奉天剑,可先斩后奏。”陆凤楼啜了口茶,截断戴尚书的话语,“朕不是不敢定罪,而是不敢违背父皇遗命,戴爱卿能体谅吗?”
陆凤楼捧着茶碗,慢慢笑了声。
戴尚书抬起头:“臣是为陛下着想。”
殿内静了片刻。
忽然,两名宫人小心地撩开了厚实的门帘,从殿门口探身进来:“陛下,诸位太医到了。”
茶碗当的一声被按在桌上,陆凤楼白皙的指尖扣在白瓷薄胎的碗盖上,声音不轻不重:“都进来吧。”
门帘敞开,十几名太医提着药箱鱼贯而入,挨个儿转进屏风里号脉诊断。其余的便都候在屏风外,和其他大臣坐在一处,闷声不语,忐忑难安。
戴尚书看着一个个太医汗流浃背,轮番摇头,心里头被堵的那口气稍微缓了缓——纵使再如何权倾朝野,一朝倒下,便也只如一个死人一般。只是若真死而复生醒了,那可真是坏事一件。
不过这人可不容易倒下了,又如何还能让他从地狱里头爬出来?
想将他压回去的手可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戴尚书目光略一游移,落在了不远处的赵家主身上。
赵家主若有所觉,扫了一眼外头候着的太医,朝戴尚书微微颔首。
戴尚书双肩一松,垂下了眼。
而就在一个个太医无助抹汗之时,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侍卫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匆忙拜倒:“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鹿北城附近有大周军队出没,人数不知,疑似攻城!”
此言一出,便如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开。
和谈不过几日,大周使团刚刚离开大晋境内,便又有周军犯境,这对大晋上下来说,简直与晴天霹雳无异。
甚至有几名老太医在侍卫通报之时,便骇得从椅子上跌坐下来,惶惶难安。
只是比起太医们的反应,殿内的其他大臣也好,还是坐在床边的皇帝也好,却都平静得过分。
仿佛这战报只在意料之中。
陆凤楼扣着茶碗,胸口缓慢地起伏了两下,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侍卫:“和谈刚刚结束,大周惯来言而有信,又岂会无缘无故犯我边境?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陛下。”
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家主突然开口。
陆凤楼脊背微紧,神色不动。
赵家主在朝中只是闲职,但却无人敢真当他是闲人。
他脸上挂着谦恭温和的神情,躬身行了一礼,眉目间浮出些许担忧愁绪,道:“陛下,此时可不是夸赞大周之时,周军压境,须得尽快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来才好。若真如陛下所言,或有误会,那也该当派遣使臣速速带兵前往边境,解开误会。若并无误会,那我大晋也不可这般没有骨气,纵容周军入侵,至少也要抵抗一二。”
陆凤楼已然猜到了后续,但他并不在意,便依着今夜这番闹剧问出了口:“可如今老师中毒昏迷,朝中并无可带兵之人。”
果然,一名英军冷漠的武将闻声便绕进屏风,单膝跪地:“陛下!臣北寒锋,愿领兵前往鹿北!”
终于露完了所有獠牙。
毒倒楚云声,停了变法,夺了兵权。这便是世家与将门联手摆下的除夕宴。
摄政王的爪牙遍布皇宫内外,但比起宫外的势力兵力,宫内显然要少上许多,甚至要少于世家。所以才选了除夕宴,而非玄武门。宫门封锁几个时辰,等到一切已成定局,宫外再作何反应也都已来不及。
群龙无首,虎符易主,不说可一鼓作气,却也是得了最好的时机。
若赢自然是好。
若败了,定下停止变法之计的是戴尚书,拿了兵权的是将门的北寒锋,又与他四大世家何干?
赵家主定定地瞧着陆凤楼,心里一片坦然。
“北将军想要兵权?”
陆凤楼问。
北寒锋没想到小皇帝竟问得如此直白,眼角余光瞟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心口的愤恨与激怒郁结成一团,慢慢冷凝。不久前在朝堂上蛮横霸道、拒不交出虎符的身影,像一根尖锐带血的钉子一样,深深地扎在他的眼睛里。
敛了些情绪,北寒锋回答道:“臣对虎符无意,只是暂代兵权,平息外乱而已。还请陛下恩准!”
暂代兵权,却不知是要代上多久。
陆凤楼自登基以来,便同外头的恶狼不知纠缠过多久。只是从前或多或少,都有个更大的靶子在前头拦着,让他只能看见那些血流涎淌的巨口獠牙,却不曾被其撕咬吞噬。
若说真的被这些恶狼直勾勾盯住咽喉,这还是第一遭。
他很清楚,世家与将门既然选了今日发难,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心里头算计着,说不准那情绪是惊慌还是兴奋,只是口中的笑意却又低又冷:“北将军,赵爱卿,二位该都是大晋人才对。”
北寒锋一怔。
赵家主皱起眉,看着脸上笑意浓郁的陆凤楼。
陆凤楼声音平静清淡,听不出太多情绪:“大晋人若背叛了大晋,那便是谋逆叛国,是很重的一桩罪名。但比起勾结外敌,朕更相信这封战报,纯属是子虚乌有。”
“和谈刚刚结束,大周便有军队犯边,还如此恰到好处,偏偏在摄政王中毒昏迷后报来。于情于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便信不得这件事。但此时此刻,朕却不得不信。”
“因为若信了,朕或许还能做几日糊涂皇帝,若不信——”
陆凤楼低低笑了声,将茶碗内已经冰凉的茶水慢慢喝完。
殿内鸦雀无声。
有不少大臣面色骤变,不敢抬头。
北寒锋似有些不敢相信,这昏聩的傀儡竟然也有这般的心机思绪,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便诧然望向赵家主。
赵家主拧着的眉头微微松开,态度依旧恭谨:“陛下折煞微臣了。赵家世代忠良,怎敢犯上作乱,欺君谋逆?”
他抬眼盯着陆凤楼,“战报虽假,但边境有乱却是属实,陛下若不愿收回摄政王兵权,交还将门,那恐怕……鹿北有失啊。”
这话已说得再明白不过。
交了兵权,那边境无论有没有周军,都自当无事。不交兵权,那即便没有周军,也必会有乱。
陆凤楼早便知道,对世家来说,天下与黎民皆是草芥。但即便如此,却仍是心头发寒:“没想到赵爱卿竟如此大方,替朕割了鹿北。”
赵家主低头:“臣岂敢。”
陆凤楼一下一下扣着茶碗的碗盖:“交也是交,不交也是交。朕自来便惜命得很,能多活两月,决不少活两月。”
北寒锋立刻道:“陛下圣明。”
陆凤楼看了他一眼,觉着同样是驰骋疆场,北寒锋这年轻将军却半点也比不上床帐里那名老男人。
他听着外头狂卷的风雪,淡淡道:“收回虎符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太医还未看完,老师还躺在这床上不知死活,眼下就火急火燎地安排后事,却是有些不妥,传到外头平白污了朕的好名声。”
“不如,等几位太医诊完,开了药来,再谈此事?”
陆凤楼看向赵家主。
赵家主心里嗤笑,小皇帝这么些年昏庸无能,还谈什么好名声。只是如此急惶惶,确实是不好看。左右这几个时辰内宫内都是世家的势力,那些追随摄政王的大臣俱被扣了起来,他也犯不上怕什么。
“陛下所言甚是。”赵家主应道。
殿内复又寂静下来,浪潮归海。
大臣们呼吸急促地彼此交换着兴奋激昂的眼神,闭紧嘴巴,巴不得那一个个老胳膊老腿儿的太医快着些,看完喂了药,早点走。
而剩余的太医们似乎也明白了眼下的局势,躺在床上的已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了,而只是个无药可救之人,所以后来的几名太医诊脉甚是敷衍,匆匆号过,便连方子也不开,就说回去熬药了。
一眨眼,药碗端来了五六个。
这时候没人想摊上罪名,药自然是好药,害人不会,但解毒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所幸陆凤楼也不挑,一碗一碗端过来,掰开楚云声的嘴灌进去,动作谈不上半点尊重与温柔。
赵家主在旁瞧着,压下了一点对这刺头小皇帝不满的心绪。
虽有些刺,但终归磨得平。
药碗全都干净了,陆凤楼叫来热水擦了擦手,便掀开床帐,俯身扯开床上人的腰带,一只手探过去,在腰间胸口寻摸那枚虎符。
摸到一半,窗外突然传来金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