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摄政王

第4节

    拿点吧。吃点吧。贪点吧。大晏那么大,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贪一贪就倒了呢。
    倒就倒了呗。
    刘次辅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周烈竟然是来求死的。把周烈召来只是他政治斗争的一步棋,朝堂博弈么。刘次辅比何首辅大,在次辅位置上干得绝望,何首辅既没致仕也没要死的意思。其实朝臣勾心斗角未必比后宫娘娘撕逼更好看,有的时候还是相辅相成的。
    周烈疯了。他对着皇帝不断磕头,磕得一脑门子血。九边现在什么样可以想象了。就算那些个蛮夷不足畏惧,发生民乱怎么办。
    朝堂很寂静。
    皇帝陛下攥着龙袍睁大眼睛看他。
    有点可怜他了。
    皇帝亲娘还想垂帘听政想当女中尧舜,周烈一闹九边说不定太后又有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太后都在后面教皇帝什么,皇帝毕竟才三岁,很多事藏不住。态度对他忽冷忽热。他不介意。大晏太祖的规矩,皇族最好和平民结亲,皇后都得是良家子。太后是小家碧玉,比正经皇族里的人都热衷嫡庶斗争。这也是个传奇女子,从太子小老婆斗到皇帝大老婆,再斗到皇帝他娘。现在憋在后宫一拱子劲要和摄政王斗,奈何根本逮不着他。
    皇帝很矛盾。想和摄政王亲近,回去他娘又得没完没了。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非得和摄政王搞得这么僵,给摄政王脸看到底有什么好处?太后委曲求全一辈子了,现在她是太后,儿子是皇帝,天下还有比皇帝大的吗?再看别人的脸色不是太可笑了么?皇家有皇家的尊严!皇家有皇家的骄傲!让个庶子摄政简直是对皇家尊严和骄傲的践踏!
    太后“摇篮风”吹着,皇帝和摄政王关系一天天水深火热下去。
    摄政王看着朝堂地下这堆东西。满口仁义道德。公服补子一个个张牙舞爪,要禽有禽要兽有兽。
    衣冠禽兽。
    周烈满脸血跪着。皇帝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看摄政王。最后实在没办法,懵懵懂懂转脸对着他亲叔叔。
    摄政王微微躬身,对皇帝温柔道:
    “陛下,他说,你的大晏,要完了。”
    第6章
    王修放衙回王府,看见摄政王蹲在正厅门口,默默地啃大葱。
    王修站在他跟前,向下俯视他。
    摄政王没搭理他,啃葱啃得很深情。
    就在王修考虑怎么迈过摄政王的时候,李奉恕抬头看他:“你跑吧。”
    王修惊奇:“啊?”
    李奉恕道:“你跑吧。越往南边越好。不要回来。”
    王修半天没说话。
    院子里很寂静。李奉恕除了不爱笑不爱说话其实挺好打发一人,仆从们怕他怕得半死。王修一声长叹:“你早知道,大晏要完了?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呢。
    李奉恕小心翼翼地嚼完一根葱。
    一座恢弘的大厦即将倾塌,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等着被砸死。
    “我跑了,你干嘛去?”
    “不干嘛。等着。”
    王修在他身边坐下来,抱着膝仰望天空。鲁王府衰败归衰败,足够大。当年那一代鲁王很有意思,房子修得全都矮,房檐也不翘,一座座房子像是四肢缩在肚皮下取暖的大猫,温柔无害。这倒是有好处,坐在门槛上往上看,能最大限度看到天。
    天很大。
    大概这是宿命中的一点联系——也不知大晏几代鲁王是不是都这样喜欢蹲坐在正堂门口看天。就像李奉恕现在这样,太高大所以蹲着的时候更像团着。
    王修伸手摸摸李奉恕的背,给他顺毛。
    “我这两天看书。看到二圣北狩。金军攻破东京的那天是个什么景象?”
    王修沉默一下。“瓮中人语,‘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二十七日,虏取内侍五十人,晚间退回三十人。新宋门到曹门火。二十八日,虏索蔡京、王黻、童贯家姬四十七人出城。……”
    李奉恕道:“你有没有数过,《瓮中人语》里一共几个‘虏’字?”
    王修愣了愣。
    李奉恕轻声道:“四十五个。四十五个‘虏’。”
    从政和元年辛卯冬,辽李良嗣来归,到最后,靖康二年四月初一日,虏胁靖康帝北去。十六年。
    物华天宝的王朝,雨打风吹去了。
    “跑吧,听话。”李奉恕道:“快走。”
    王修静静地看着他,忽而笑了:“我不跑。”他语气轻快道:“你是摄政王。殿下,你是摄政王。你不能就看着大晏完了。大晏完了,就会死很多人。”
    李奉恕没有说话。
    李奉恕甚至恶意地想,鞑靼瓦拉女真哪个破京或者一起破京,他们能从何首辅刘次辅家里‘虏’出什么。
    “你倒真是不怕死。”
    王修剥了一根葱:“不过一死。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哪样都比死糟糕,殿下。”
    李奉恕道:“你知不知道李斯什么下场。”
    王修大笑起来。他有一枚不甚整齐的虎牙:“总要试一试。”
    “试一试。”
    李奉恕木然地坐着。这个木台泥塑的形象救过他的命,
    周烈被摄政王抓起来了。罪名是惊驾,有辱圣听。惊驾实在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重者夷九族,轻者……住王府。
    周烈被李奉恕弄鲁王府来了。
    鲁王府本身也不怎样奢华。大承奉领着仆从打扫了一个房间,让周烈搬进去,关上门。完毕。
    李奉恕袖着手站在不远处看大承奉忙进忙出。他把周烈弄来也没啥阻力。说实话摄政王和肥肉皇帝对文官们影响也不大。权力这个东西,还真不是御案上的玉玺决定的。李奉恕捻了捻手指。空得很,得拿点什么。
    王修帮了李奉恕一个大忙。锦衣卫是皇权的象征,一直是文官们脖子上悬着的大铡刀。文官恨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成帝的死亡标志着文官集团在和皇权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巨大胜利——那么作为皇权的狗,锦衣卫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裁撤,调换岗位,暗杀,现在锦衣卫只剩一个光杆的指挥使。各种人事调动变换,在吏部甚至找不到正式的文录。成帝死时候非常混乱,摄政王目前也没有足够的心腹去暗访当年的锦衣卫们去了哪里。
    可是,王修硬是从积了灰的成帝起居注当中扒拉出来几个人。李奉恕非常怀疑这么做的可靠性。王修呵呵一笑:“起居注是最可信的。”
    关于这几个人,王修跑到吏部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当年在锦衣卫职位并不高。可是有一段时间被成帝传召得非常密集。皇帝也需要有人去帮他做点脏活。
    也许不能证明这几个人对皇帝完全忠诚,但起码成帝那个疑神疑鬼的神经病用得很放心。
    摄政王无人可用。也许这几个人值得他赌一次。
    连庆。谭平。万之贞。冼至静。薛云雷。
    活着的还剩五个。
    摄政王看着这五个人的名字,微微一叹。
    那五个锦衣卫到底替皇帝干了什么脏活当然起居注里没有。那段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除了成帝的舅子死了。
    一个是急症一个是意外坠楼。
    成帝这俩舅子是他原来皇后的一兄一弟。怎么说呢,就算是被成帝除掉的,死的也不是特别冤吧。太@祖当年构想得挺好,皇家只和平民良家结亲,避免外戚干政。皇子娶妻少女们全国甄选,长得漂亮品行端庄都只是基本条件,能脱颖而出的跟中女状元似的。只是太@祖没想到过平民之家一夕之间成为天潢贵胄会怎么样。
    纨绔是指细绢做的裤子,这俩舅子就是穿着细绢裤子的流氓。
    成帝厌恶原配皇后他俩功劳不小。都想得简单,觉得自己姐妹是皇帝老婆,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万一她不再是皇帝老婆了呢。
    这次刺杀可能是这五个锦衣卫执行过的最无聊的任务。两个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的胖子,某天晚上,稀里糊涂归了西。
    这也成了他们为成帝执行的最后任务。
    成帝这个人多疑,非常多疑。他千挑万选的五个锦衣卫,除了术业有专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务实。他们没有关系没有钱打点,更没有漂亮姐妹送给上峰享用,所以被压得很低。当年太@祖成立锦衣卫时他们或许是忠诚的。多年下来错综的裙带子捆出了个大网,谁都跑不掉,指挥使当然也是。这五个人无凭无根,忽然得了皇帝的青眼,皇帝成了他们最大的关系。高官是不会有的,成帝需要他们不起眼的伪装。厚禄却有,金子,银子,珠宝。完成的漂亮另有奖赏。
    当这五个人站在摄政王面前的时候,摄政王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连庆面目平庸。非常平庸,没有特点,过目即忘。擅长追踪。
    谭平白白净净,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或者大夫。他也确实会看病,但更会毒死人。
    万之贞孔武有力,气力一般人及不上,趁手的兵器是铁锤,砸人的时候一锤一个,最是干脆。
    冼至静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一团孩子气,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一闪一闪。据说非常聪明,记忆力卓绝。
    薛云雷很瘦弱,风吹就倒的样子。常年带着薄皮手套。擅做机关陷阱。
    咋凑的五个人。
    这五个人面对摄政王,倒也不慌。脏活干多了心里基础好。摄政王站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
    “今天起,一切照旧。”
    摄政王知道了。
    他不是来跟他们商量的。
    五个人呼啦跪下了:“吾等愿为摄政王殿下忠心效死,在所不辞!”
    摄政王忽然笑了。
    笑声被压得很低,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遥远天边云层里滚动的雷,夹着一闪一闪令人心寒的无声的霹雳——
    “不需要你们的‘忠心’,也不需要你们‘死’。我要的是你们的本事,和……脑子。”
    五人大气不敢出,这世道,忠心是最没用的。
    “做好锦衣卫该做的事,做好聪明人该做的事。”摄政王的表情似乎很和蔼:“嗯?”
    五个人冷汗都下来了。
    第二天上朝,摄政数月的摄政王终于点了他的第一把火——
    提高俸禄。
    准备拼死反对并搬出祖宗法制的中老年们忽然愣了。朝堂上一片死寂。皇帝歪着头看摄政王。摄政王那个方位似乎不是很好,早朝的时候整个人都坐在影子里,看不清表情。朝臣本来是要杀杀摄政王的威风的,他的第一条政令势必不能让它走出皇宫,和皇权拉锯这么多年的文官们实在太有把握把摄政王的小火苗掐死在摇篮里。
    然而,摄政王,他说,提高俸禄。
    摄政王站起来,本来丹墀就高,他更高,影子里的庞然大物突然一动,在场有人的筋跟着跳。
    “列位臣工,为国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孤是看在眼里的。我大晏的晏就是来自河清海晏这个词。如今先帝刚去,诸位安稳社稷不辞辛劳,为了‘河清海晏’尽忠职守不辞劳苦,我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会知晓。当年太@祖创立大晏基业时刚刚驱除胡虏山河端的是零落凋敝百废待兴,还有个典故,京中库存官银不过几千两,满朝文武俸禄从不缺一丝。孤夜读当年太@祖史录,忽然觉得惭愧。当年境况艰难太@祖尚且体恤下情,现今大晏又是盛世景象,臣工们俸禄却从未变动,便是一品大员一个月二十两俸禄在京中怕也刚够嚼用。如此,岂不是拂了太@祖一番慈爱之心!”
    所有人,面面相觑。
    太@祖他老人家,和“慈爱”这俩字,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恨官员。恨不得榨死他们。李奉恕让他们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官场时前辈们的传说:太@祖时,官员点卯出门,要带着鹤顶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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