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双樨心想,我是真想去啊。夜色里,简陋温暖的小院。我真想去,真的。
“可能,来不及。”
李在德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可没有偷看你的信件啊。”
邬双樨一看自己名字的笔迹,眼前一黑。又来了。又来了。
邬双樨拿着信,想伸手再抱一抱李在德,硬收了回来,翻身上马:“你,好好照顾自己。”
李在德仰脸看他:“月致!”
邬双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群里。
李在德愣愣站着。冬至的阳光力量的确不够,刚到下午,已经昏昏沉沉,天色暗下来。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夜,极阴的一夜,要来了。
“月致……”
旭阳一天都呆在京营,控制不住颤抖。他告诉自己,人各有命,也许兄长已经死亡很多年了,只不过是回归长生天,不要失态,平静地接受事实。
日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他盼着有人敲他的营房,又害怕有人敲他的营房。
旭阳做了个决定,不管消息如何,他要保持冷静,他只有这个了。
邬双樨说羡慕他。
旭阳苦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等了许久,旭阳在寂静的煎熬里撑着额头,突然一阵敲门声,吓得他差点坐地上。旭阳连滚带爬去开门,竟然是王都事亲自来了。王都事温和的神情看着他:“你兄长还活着。虽然这么多年……他还活着。”
那一瞬间旭阳面部表情失控了,他想笑,又想哭,站在门口愣住。王都事轻轻帮他关上门,让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王都事一转身,身后的屋中传出放声大哭。
王都事双手带着皮手套,微微一握。旭阳兄长的确还活着,目前能确定的只有这个。他现在在哪儿,心向谁,全都不知道。
对旭阳来说,不管怎样,兄长活着。
王修上了马车,离开京营。
他往窗外开了一眼,日光四敛,暮色浸染。
冬至的夜,要来了。
阴至极……
人太多,邬双樨下了马,手里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他要去鲁王府,告诉摄政王京城危险了。他管不了了,辽东,关宁军,父亲,督师,舅舅,他管不了了。
邬双樨眼花缭乱踉踉跄跄,他一直往鲁王府的方向走。夜色降临,人群不见减少,熙熙攘攘,拥拥挤挤,高高兴兴。邬双樨白着脸,一旦进鲁王府,他没有回头路了。
邬双樨没有停止脚步,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摄政王祭天应该回来了。什么味道这么香。谁在笑。世界在他眼里绞成一团,他什么都看不清,一头撞上一辆马车。他的马一声长嘶,邬双樨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扶住了。
那人声音温柔:“小邬将军?”
王都事……
邬双樨,在鲁王府外,撞上了王都事。
冬至的夜彻底降临。老王爷准备四副碗筷:“小邬旭阳不是说都来?我炒几个菜。”
李在德低着头一抹鼻子。他真的悲伤,邬双樨要离京了。明明说冬至共同对抗长夜。一年中最长的夜……门口有马蹄声,李在德弹起来,往门口看。旭阳站在门口,幸而夜色浓重,看不出来他眼睛肿。旭阳低着头一挽袖子,去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挺开心:“旭阳好久没来了吧?最近忙什么?”
旭阳低声道:“找到个亲人。挺好的。”
李在德也轻声道:“那,挺好的。也许明年冬至,也能一起过。”
忙了很久,老王爷炒了很多菜:“咦小邬还没来?”
旭阳没说话,李在德团在炉灶旁烤火,只有老王爷一人热火朝天的:“来来,摆碗筷。大小伙子吃得多,不跟我家这个废物似的。明天有集市,上街囤年货,你们过年来家吃年夜饭。李在德别碍事!”
“不用摆月致的碗筷了。”李在德终于说出来,“他有任务要回辽东。”
旭阳蹙眉,没听说?
老王爷一愣:“那,那挺可惜的。”
李在德低头。
平时吃饭,桌子四边正好四个人。缺个邬双樨,旭阳可能也要离开,老王爷沉沉一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是我们家这个小饭桌,也得散。”
李在德心酸:“爹!”
老王爷没滋味地喝盅酒:“快吃,要凉了。”
门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在德坐直了,瞪着眼睛听。
马蹄声越来越近。
李在德站起来往外跑,带倒了碗。旭阳默默扶起碗,放上筷子。
李在德冲出小院,双手一推木门,门外站着那个人。英俊的少年将军,双目含着脉脉的月光。
李在德眼泪蹭就下来了。
“你说了,冬至夜是最长的,阴至极,所有人都要在一起。”
冬至,二十四节气中最先被确定的。
一年之中,拥有最漫长的黑夜。
然而冬至之后,黑夜渐短,白日渐长。长长的,寒冷的夜终将过去,噩梦也会醒来。
阴至极,而一阳生。
第227章
冬至漫长寒夜过去,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天气晴。
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坐了一夜,王修在一旁,陪着他一起等。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一起亲眼见证极阴的长夜缓缓走到尽头,初升朝阳破开沉重的夜色, 辉煌的天光豁然开朗。
光明的白日, 开始渐长。
一大早门口有小孩子的笑声, 颠颠跑到门口的小身影充满勃勃的生长的力量。李奉恕揉一揉王修的手, 站起去抱李小二。李小二搂住李奉恕的脖子, 对王修招手:“王都事!用早膳呀!”
小孩子无忧无虑,大笑的声音能驱散阴霾。昨天的宴席难得丰盛,李小二特别兴奋,他已经筹划着年夜饭吃什么了, 想起来就要告诉大奉承,让他好好记下来。
“走。”李奉恕对王修道。
王修拢一拢大氅, 轻轻跟出来。李奉恕一手抱着李小二, 一手牵着王修,穿过回廊, 走过宽阔的院子。
李小二快乐:“冬至过去了。大奉承说白天就长啦。”
王修跟在李奉恕后面半步,微微仰脸看李小二:“小殿下喜欢白天?”
李小二蠕动一下:“白天可以玩!”
王修轻声:“可是也需要夜晚睡眠呀。”
李小二思考一下:“对哦。夜晚很冷不舒服,白天太热也不舒服。”
李奉恕一叹。
王修告诉他关于辽东,辽东的人,辽东的官员, 辽东的官军。谢绅第一次发回来的信息,提到边境小规模民间集市,汉官欺压盘剥其他族裔。辽东汉民的心也不见得就向着朝廷,只是在汉地活不下去就到女真地盘。熊廷弼经略辽东曾经骂过,辽东汉民根本不知有大晏。汉子给女真人打死了,妇人都未必流泪。可是汉子被辽东官府征兵,全家哭天抢地。
“殿下当他们是你的民吗?”
王修靠着李奉恕,温声劝:“殿下记不记得廷议是否要给辽东送玉米种子,徐仁静坚持主张要给辽东送。殿下,我也是读书人,我跟徐仁静读的是同一本圣贤书。他是迂腐,可他说得也是对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老天只帮有德之人,民心只怀念惠民之君。民心民本是老生常谈,因为这都是真的。得其民则得天下,民心是什么?男有余粟,女有余布,民无饥馑,路无饿殍。辽东的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取决于殿下。殿下怎么看他们。辽东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辽东的人是不是黎庶的一部分,辽东的军队是不是殿下手中的剑,全都……取决于殿下。”
那个时候,摄政王直直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直到……黎明终究到来。
冬至之夜,过去了。
早膳有葱丝,李小二已经学会自己动手用薄饼卷葱丝,颤巍巍蘸酱,豪迈咔嚓一咬,比皇帝陛下咬得脆。王修笑:“小殿下的牙口就是好。”
李小二得意。
李奉恕最恨身边一群人,王府下人全都立在远处。李奉恕用拇指抹抹李小二脸上的酱:“小二想不想回宫。”
李小二停止咀嚼,鼓鼓的小腮帮含着东西,眼泪瞬间满溢。王修怕李小二嘴里有东西一哭呛着,立刻让李小二张嘴,把嘴里的东西吐在碟子上。王修怒视李奉恕,有话不能早膳过后再说?李小二哭:“我不回去!”
王修拍他:“小殿下,你不想圣人和陛下吗?”
李小二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皇宫那么大,我回去也见不着他们!我在鲁王府还能见着陛下呢!”
李小二开始扑腾,像只小兽一样。
王修记得李小二刚来鲁王府,怯怯的,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打量每一个人。幼兽的直觉告诉他,没人迁就他,就要乖乖的。
可是鲁王府,是他的家,他就要闹。他对自己的亲爹印象都不深,唯一个天天抱他的成年男人是摄政王,他的叔叔。为什么不能就在鲁王府住下来?
大奉承一看,立刻领着人围上来,对李小二又哄又劝。王修就听不得孩子哭:“好了好了,不回宫,就不回宫,不听你叔叔的,我说不回宫,咱们不回宫,黑鬼已经吃完饭了,在院子里溜达呢,你不是要找黑鬼玩?”
李小二哭得抽抽:“真的哦?”
王修擦他的小眼泪:“真的。不回去。年夜饭想吃什么,都告诉大奉承,记下来。”
大奉承连忙应道:“奴婢晓得。”
李小二抽泣一声:“那我吃早饭。”
王修哭笑不得:“哭成这样了,缓一缓,别立即吃东西,来几个人,领着小殿下在厅里转转。别出门,外面冷风皴脸。”
兵荒马乱的早上,全是李奉恕一句话惹出来的,就李奉恕一点事没有。王修擅长对付小孩子,以前家里穷还一堆弟妹。
李小二颠颠下椅子,抽抽着溜达。王修转身瞪着李奉恕,李奉恕把邸报竖起来挡脸,王修咣一拍桌子,李奉恕的肩跟着桌子上的碗盘一跳。
摄政王上朝,端坐在武英殿内。何首辅上奏,请求廷推内阁成员。刘次辅一下去,内阁中空缺太多,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皇帝陛下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心情好,准了。并说礼部一向办事周全,廷推着重于礼部遴选。
摄政王一眼都没看他们。
礼部给事中瞿式耜上奏四川总兵秦赫云在四川清查土地。
谁都没想到,陆相晟和白敬搞出那么大阵仗,结果第一个全省清丈土地的是不声不响的四川。
因为总兵秦赫云把四川总督耿纬明给杀了。
刘次辅一倒台,研武堂驿马直奔四川,秦赫云接信之后拎枪就进了总督府。总兵竟然把总督给干掉了,无法无天到何等地步,京中却毫无反应。
秦赫云领四川,全省根据张太岳时鱼鳞图册清丈耕地,抄出一倍耕地来。天府之国居然连年都有天灾,朝廷救灾粮入库就消失,马又麟气得发狂:“这些龟儿子,库里囤那么多粮都发了霉!就这样放着喂他们死鬼先人!”
白杆兵抄耕地,遇到抵抗全部被马又麟武力镇压。对于官员大族来说,天高皇帝远。对于马又麟来说,皇帝一样远。马又麟的外号是小马超,似乎真的是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杀回人间。一样的俊美,一样的暴躁,一样的嗜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