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宾客纷纷站起,抱拳行礼。这个恭贺道:“福寿全归。”那个称赞道:“急流勇退。”更有人说道:“大智大勇。”种种好听说话,不一而足。千余人济济一堂,事前彼此也没有安排约定谁先谁后,大家同时开口,难免显得有些乱糟糟的,却也喜气洋洋。
刘正风一一回礼。又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山派门楣,甚是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倒也无须刘正风这庸碌之人多事了。从今而后,刘某金盆洗手,再不过问江湖上的恩怨是非。若有违誓,便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用力,将剑锋扳断。他随手挥出,两截断剑分别插入了地板青砖。
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听来,此剑显属难得利器。如此举重若轻地折断宝剑,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众宾客见了,尽皆大感骇异佩服。却见刘正风脸露微笑,卷起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
就在这时候。忽然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慢!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话声未落。门外人影晃动,闯进来几条身穿黄色衣服的汉子。为首者身材甚高,手中高举着面五色锦旗,旗上缀满珍珠宝石,一经展动,立刻发出灿烂宝光。正是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执掌此旗者,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门下弟子,江湖上外号千丈松的史登达。
第四十章:金盘洗手(上)
假如事前未得消息,那么史登达一喝之下,刘正风难免愕然,说不定就当真暂停洗手了。但现如今刘正风早有准备,故此对“左盟主”三个字,竟是听而不闻,双手依旧径直探向金盘。
史登达心中大急,喝道:“刘正风,你竟敢不听左盟主号令?”右手猛然一扬,立刻有枚丧门钉飞射而出,要将洗手所用的金盘打翻。然而忽然之间,只听得席间有人嘿声冷哼,随即就是“咻~”的破风急鸣。有颗金色弹珠凭空弹出,不偏不倚,恰好和丧门钉在半空中迎头相撞。两件暗器被彼此劲力所激,各自偏离了本来轨道,也不知道究竟飞到了哪里去。根本连金盘的半点边缘都碰不到。
意外横生,委实令人为之措手不及。眼看着刘正风双手距离金盘已经不过数寸之遥,从大门外闯进来的众嵩山弟子,无论如何来不及再出手阻止了。史登达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喝道:“师叔,请出手!”声尤未落,就见黄影晃动。
屋顶上一人从天而降,不由分说便飞起右足,向金盆疾踢。同时大叫道:“刘正风,奉盟主号令,不准你金盆洗手!”可是他足上力道还未使尽,忽然之间,就见旁边次席之上站起一条魁梧健硕的身影,沉声断喝道:“谁敢来偷袭?”袍袖急扬,赫然亮出了一杆精钢短枪,向着那从天而降的黄衣身影脱手飞掷。
十步之内,足以拳毙奔马的无俦大力尽数集中于这一掷之内,钢枪去势宛若雷霆霹雳,凶猛凌厉已至极点!那黄衣人登时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凌空扭腰转身,催动数十年勤修苦练而成的玄门正宗内力,“呼~”地横空一掌劈出。
电光石火之际,只听“当”一声震响就此爆发。钢枪受掌力所激,在呼啸风声中形成一轮银盘,急旋烈转着向后飞开,不偏不倚,恰好扎在大厅门框上方,兀自不断微微颤动。但那黄衣人被钢枪上大力一撞,身处半空无从卸力,同样也向后飘开。意在踢翻金盘的一脚,则轻飘飘从金盘上方擦过,全然白费力气。
万众瞩目之间,刘正风双手按入金盘之内,在清水里左右一晃捞出,随即高高举起,向全场宾客示意。点点清水从他手掌处流淌而下,将他的衣袖打湿了一小片。人人看得清清楚楚。金盘洗手仪式已然结束。从此刻起,刘正风再不算是武林中人。按照惯例,任何人也不能再以武林中的规矩去约束他,更不能因为江湖上的是非而去找他麻烦了。
嵩山派众人其实早已经进了衡阳城。但他们偏偏就要选择在这最后关键时刻方才现身,目的就是要在所有来贺宾客面前强行喝止刘正风,以扬显嵩山派的威风。没想到刘正风对什么“左盟主号令”的说话完全置若罔闻,只是自行其是。企图出手强行阻止,却又被个横空杀出来的程咬金坏了好事。种种意外变数,全在嵩山派众人预料以外。霎时间,以史登达为首的五名嵩山弟子人人也目瞪口呆,颇显不知所措。
关键时刻,嵩山派竟然来了人要来阻止刘三爷金盘洗手。而且不但出口,还同时出了手。这番变故,同样教大堂上近千宾客大觉骇异。深感茫然之余,更无人胆敢率先开口说话。霎时间,大堂内一片鸦雀无声。原本应该响起来向刘正风道贺的说话,更加半句都没有。气氛不但是尴尬,抑且险恶!
那从天而降的黄衣人轻功着实了得。他向后飞开几尺,轻飘飘安然着落。众人凝神观望,只见此人四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却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师弟,名叫费彬,外号“大嵩阳手”。他神色恼怒,向着刚才执枪掷向自己的那人劈头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来多管我五岳剑派的闲事?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陈胜冷冷道:“我是刘三爷的宾客,来这里见证刘三爷金盘洗手的。身为客人,见主人家被骚扰,当然要出手帮忙。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地躲在别人家屋梁上面,难道是想要行那等鼠窃狗偷之事?”
金盘洗手已经完毕,刘门弟子米为义连忙为师父送上条新毛巾。刘正风擦干净手上水迹,淡淡道:“陈胜少侠,这位是嵩山十三太保之一的费彬师兄,外号大嵩阳手。鼠窃狗偷之事,想来费师兄还不屑于做。”
顿了顿,刘正风又道:“在下这次金盘洗手,向嵩山、泰山、华山、恒山等四派的师兄弟们都发出了请柬。可惜直到方才为止,嵩山依旧未见有人前来。在下以为左盟主不屑于这等小事,未曾将之放在心上。难得五岳剑派的师兄弟们聚首一堂,却独独少了嵩山,难免美中不足。在下心里,也颇感遗憾。却原来嵩山派的师兄弟们早就到了。好,好,好的很。却不知道除去费师兄和史师侄之外,还有哪几位嵩山派的师兄们在此?这便请一起现身吧。”
费彬面色阴沉,心道千算万算,到头来竟然功亏一篑,仍旧让刘正风成功行完了金盘洗手典礼。苦心图谋,眼看成空。难道自己等人就此一事无成地灰溜溜离开?不,万万不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只有强行硬干到底了。
既然下定了决心,便不再犹豫。费彬回过头来,向史登达点了点头。史登达会意,高举令旗,开口就想叫喊。然而说话还未来得及出口。突然间后堂内有人开口惨叫,声音极其凄厉。紧接着,连串兵刃交击声更接连爆发。“乒乒乓乓~”吵成一片。但顷刻之间,只听见“呯~”一下石破天惊也似的巨响炸裂,其他所有声音都迅速沉寂了下来。变成了寂静一片。
史登达和费彬等人更加面色微变,心下暗道不妙。史登达有些沉不住气,转身就想进入内堂去看个究竟。腿脚尚未来得及迈开,所处位置靠近后堂的那些宾客们,忽然不约而同齐声惊呼,然后便自动后退,硬是在原本已经水泄不通的大厅当中,再开出了一条路来。
连串清脆笑声,宛若银铃。无数人的骇异目光注视之下,夜永星大摇大摆地出场了。却并非步行,而是坐着坐骑——用魔法雕像召唤出来,披着浑身金色鬃毛的狮子李奥纳多。
这头狮子浑身肌肉暴突,体型雄健,兼且牙尖爪利——那也罢了。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却是在它那张血盘巨口之内,赫然叼着一名身穿黄色衣服的年轻汉子。那两排活像匕首般的獠牙深深卡在黄衫汉子腰间,以至于皮破血流。狮子走一路,鲜血就留一路。淋淋漓漓,直教人看得触目惊心!
偏偏这头狮子它又咬得不深,不会导致死人。被它叼着的那汉子看起来神智倒还清醒。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越加觉得恐怖。直是全身僵硬,一动也不敢稍动,唯恐惹怒了这头狮子,血盘巨口用力一合,自己登时就要被拦腰咬成两截!
史登达双眼瞳孔收缩,叫道:“万师弟,你……你干嘛会被这头畜生咬住的?”连问几句,那嵩山弟子万大平却哪里敢开口说话?史登达满腔怒火,转而想要发泄到夜永星身上,恶狠狠向她咆哮道:“小女娃,这头畜生是妳养的?赶快叫它松口!若伤了我们嵩山弟子,就要妳偿命。”
夜永星也懒得搭理他,只是随便举起小手,向魔法狮子脑袋上拍了一拍。狮子会意,嘴巴当即微微加了半点力。那嵩山弟子万大平当即呼天抢地,叫得犹如杀猪一样。
凄厉叫声当中。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人分别从内堂走出。为首者乃是刘正风的夫人,其次则是刘正风次子刘芹、刘正风女儿刘菁,还有以向大年为首的八名刘门弟子等等。此外还有一人,却正是苏紫菱!她双手平端着那柄雷明顿散弹枪,心情显然极度紧张。枪口处隐约还可以看见有缕缕硝烟未曾散尽。紧接着,便是另外几名身穿黄衫之嵩山弟子,却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刘门众弟子们拖出来的。人人身上带伤,哀声呻吟不绝。
刘正风透了口大气,感激地望了陈胜一眼。随即冷笑道:“费师兄,史师侄,这几位都是你们嵩山的人吧?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前面大堂美酒不吃,偏要走到后面去吃风呢?这也未免太为难自己了吧?”
事前的布置全面溃败,费彬恼羞成怒,面色铁青,已不愿再说话。倒是史登达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不至于乱了方寸。他深呼吸几下,强行挤出副笑容,道:“刘师叔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叔不可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不服号令,因此上事先做了些准备。多有得罪,还请莫怪。”
第四十章:金盘洗手(下)
千丈松史登达顿了顿,又道:“对了,这位小女娃,是刘师叔府上的亲戚吗?还请刘师叔下令,让她开口放人吧。若然耽搁得久了,那头畜生本性发作,我万师弟这条性命可就要不保了。”
刘正风淡淡道:“这位夜姑娘是刘某府上贵客。她和那位苏姑娘一起,保全了刘某家人弟子不至于受那等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威胁劫持,对刘某有大恩。刘某对之唯有感激,可没资格向别人说三道四。”
史登达一时间为之语塞,更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才好。费彬则终于忍耐不住,暴喝道:“丁师兄陆师兄,你们都一起出来吧。事已至此,咱们也无谓藏着掖着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顺便让天下英雄知道这桩大阴谋。”
只听得在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好!”随即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心。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鹤手陆柏。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道:“刘三爷请,众位英雄请。”
丁陆二人一露面,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合共数十人也齐声道:“嵩山派弟子参见天下英雄!”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是早就进来混在近千宾客之中,暗地里监视着刘正风。
定逸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天门道人也皱眉道:“是啊。咱们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有话尽可以好好说,何必这样?”
托塔手丁勉阴森森道:“天门师兄,定逸师太,你们有所不知。不是我们嵩山派不记念五岳剑派结盟之义,实在是今日事情关系太过重大。刘正风突然要金盘洗手,当中其实关系着一件天大阴谋。这桩阴谋若果成功了,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我们本着同门之情,所以特地前来劝刘正风悬崖勒马。只可惜……哼!终究还是让人给搅合了。”
定逸师太皱眉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刘师弟正当壮盛,却忽然金盆洗手,老实说,贫尼也颇不以为然,可人各有志,旁人亦不能强加阻止啊。何况我瞧刘师弟也没这么大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仙鹤手陆柏冷冷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随即从史登达手上接过五岳令旗高高举起,大声道:“刘师兄,左盟主吩咐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你和魔教教主东方不败,究竟暗中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岳剑派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这话一出,大厅上近千宾客登时个个都是悚然动容。今日来到衡阳城,上门向刘正风道贺的人,虽说龙蛇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但总体来说,还是属于江湖白道人物。而魔教则统领黑道。双方争斗厮杀纠缠不休,已逾百年之久。总体而言,乃是互有胜败。但魔教教主东方不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实是非同小可。正道中人虽对之切齿痛恨,但同时也深深忌惮。等闲绝不敢提及其名。这时候听说刘正风竟然和东方不败有勾结,近千宾客,倒有七八成以上都感觉又惊又怒。
刘正风凝声道:“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东方不败,所谓勾结阴谋,根本无从说起。”
费彬冷笑道:“刘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魔教中有一位护法长老,名字叫作曲洋,难道刘师兄也不认识他吗?”
刘正风心中早有准备,故此也不惊慌。他面色一沉,从容道:“不错!我不但识得曲洋曲大哥,而且他更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但那又如何?刘某结交朋友,乃是私事,刘正风不敢欺师灭祖,背叛衡山派本门。不敢有违江湖上侠义道,更不敢伤害无辜,做那等挟持他人家小以作威胁的伤天害理勾当。如此,别说你嵩山派,别说左盟主来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照样也管不着刘某!”
丁勉深深吸口气,陡然大喝道:“天王老子管你不着,我们左盟主却管得你着,朝廷法度更加管得你着!张师侄,请你宣旨!”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这时候一句话出口,其声音洪亮之极,登时教近千宾客几乎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在旁观者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
隆隆余音尤未过去,那名坐在首席上的张县令立刻长身站起。先前那股酒色之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者,赫然竟是一副教人望之心寒的笑容。他右手一招,喝道:“拿来!”跟随他进入大厅的衙役迅速上前,跪下右腿,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
张县令揪开黄缎,但见盘里放着两份卷轴。他随手拿过其中一份展开,昂然道:“圣旨到。刘正风听旨!”大厅上近千宾客听了,禁不住同时大吃一惊。心道刘正风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朝廷有什么相干?而且这丁勉怎么又称呼张县令为师侄?难道这个知县,竟然也是嵩山弟子不成?
假如那张县令在嵩山派众人现身之前就宣读圣旨,那么刘正风必定毫不犹豫就当众下跪,然后山呼万岁接旨。然而此刻,刘三爷只是冷眼旁观,丝毫不为圣旨二字所动。张县令同样也不勉强,径直捧起圣旨,朗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参将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朕望,钦此。”
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尴尬,又诧异。须知道,江湖与朝廷,本是两个泾渭分明的圈子。长久以来,两者皆河水不犯井水。朝廷对这些江湖人的所作所为,大致上都采取只眼看只眼闭的方法应对。只要这些江湖人不是谋反作乱,那么不管他们做什么,也都不作干涉。
另一方面,武林中稍有名望者,均自视甚高,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里。那些为官府效力者,则一概被蔑称为鹰爪孙,在武林中可是全无地位可言。但刘正风……他身为衡山高手,声名威望只在掌门莫大先生之下,竟然屈身去当个芝麻绿豆小武官这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吧?
那张知县神色自若,更不管厅中宾客如何议论纷纷。他放下那份圣旨,随手再拿起另外一份展开,朗声又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湖南省巡抚奏知,衡山县庶民刘正风,刁顽奸狡,鱼肉乡里,更勾结日月教逆贼,意图谋反。着衡阳县知县将其捉拿归案,抄没家产,查明有涉及同犯者尽数下狱。无须等待秋后,可即明正典刑,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