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宁很显然不会是唯一一个有这种疑惑的人,只不过大家当着叶茂才父母的面,谁都没有表露出来分毫罢了,叶茂才的父母倒似乎是非常相信自己儿子忽然之间带回家里面来的那一笔钱是他凭自己的真本事赚的。
“你们是不知道啊,我之前那些年经历了什么,承受了多少别人的指指点点啊,”叶茂才父亲非常的以自己儿子为荣,并且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这些话他很显然是不好去对村子里的街坊邻居说的,一直以来都是不吐不快,又不能不忍着的状态,所以这回终于逮到机会,便抑制不住的对来家里走访的警察说了起来,“我们两口子之前也不知道是冲着了哪路神仙,也是邪了门儿了,那孩子是怀一个没一个,怀一个没一个,还有好不容易省下来了,刚一落地就又没了的,当时真的是,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啊,有说我们家房子风水不好的,又说我们家坟茔地冲着了什么东西的,还有更缺德的,我们两口子老实巴交的,是个人就能看的见,所以他们也说不出来什么,就在背后说,说不定是我们两家祖上干了什么缺了大德的事儿,所以报应到了子孙的头上,老天爷这是要让我们家绝户,断子绝孙。我那时候真的是气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俩眼睛熬得血红的,就反反复复的想啊,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儿,要遭这份儿议论!”
回忆起那些令人感到不愉快的过往,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眉头一展,啪得拍了一下大腿:“这回好了吧!谁还能说出什么来?!是,我儿子从小就不太爱学习,别人家跟他岁数差不多的,都上大学,都大学毕业了,有的还读了什么研究生,那又怎么样?!他们有我儿子孝顺么?他们有我儿子聪明会赚钱么?我儿子打小儿我就总跟他说,你以后可得赚大钱,你以后可得有出息,要不然人家别人就会在背后戳着我和你妈的脊梁骨说,你看到老叶家那两口子了么?费那么大劲,遭那么大罪,最后就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家伙!我和你妈两个人可不能再受那份儿气了!你看怎么样?我儿子做到了吧!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我儿子有出息,赚了大钱,一下子就给我们扔下十万块钱,让我们翻盖新房,我走出去谁不跟我面前夸我儿子有出息,夸我儿子好!”
“哎呀,行啦!人家这几个小孩儿也都是挺有出息的人,你别光夸你自己的那个!叫人家听了笑话呢!”叶茂才母亲在一旁笑着拍打了一下丈夫的手臂,嘴里的话乍听起来好像是批评他不要那么高调的炫耀,但是从表情到语气,无一不透露着一种淡淡的骄傲,其实她的这种表现也不过是一种变相的炫耀罢了。
叶茂才父亲也跟着嘿嘿一笑,点点头:“那是,没出息的能当上警察么!而且啊,你们也幸福,比我儿子幸福,你们爹妈肯定不需要你们攒钱给他们翻盖房子,搞不好还得拿钱出来给你们买房买车呢吧?要不然就你们一个月的那点儿工资,够干嘛的呢!所以说啊,我儿子是真懂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我现在就盼着啊,我们俩早点把房子翻盖起来,弄得漂漂亮亮的,回头让我们家茂才在外面再跑两年,存点钱就回来,别出去跑那么老远了,娶个媳妇儿,安顿下来,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那我这辈子啊,就算是没白活,死了都能闭上眼了!”
眼见着叶茂才父亲越说越得意,并且忍不住已经开始畅想起美好的未来了,贺宁只能在心里面默默的叹一口气,事到如今,叶茂才与尸体调包的这件事是绝对撇不清关系的,眼下需要明确的是他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执行者,还是主导者,仅此而已,所以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叶茂才父母要受到的打击,和他们现在的骄傲程度也绝对是成正比的。
并且叶家的新房到底能不能翻盖起来都还是另外一回事,叶茂才交给他父母的这一笔钱,虽然说还没有从他本人那里得到口供,但是十有八九是与尸体调包有关的非法所得,等到叶茂才被抓捕归案之后,法院在对他进行审判的过程中,也会对他从事犯罪行为过程中的非法获利进行处分,到时候叶茂才父母几乎可以说是人财两空的一个结局,这对他们来说只怕会更加的雪上加霜。
同时,贺宁又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她觉得方才叶茂才父亲洋洋自得的那一番话其实也说明了不少的问题。在叶茂才成长的过程中,叶茂才父母一直在把之前要孩子频频失败的代价累积在他的身上,在方方面面明示暗示他,生他养他的代价比别人家的父母更高,所以如果得不到相匹配的回报,那就会变得很悲惨,被人嘲笑,抬不起头来等等。这些砝码被加在了叶茂才的身上,很显然也是有了效果的,否则也不会有叶茂才在实施了这样的犯罪行为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外逃,而是照样春节回家过年,把自己的获利献宝一样的交给父母。
诚然,参与尸体调包的这件事情本身是叶茂才的主观意志,也是他一个人做出来的决定,但是在这件事的背后,能够让他产生这种为了赚钱不顾法律道德,甚至不择手段的念头的人,确实现在面前这两个看起来忠厚老实,颇为自己儿子感到骄傲,甚至可以说有些洋洋得意的父母,是他们不断的在叶茂才的面前强调着生养他的代价和一定要有所回报的这种观念,才会给了叶茂才一种心理暗示,让他拼命的想要去迎合父母的意愿,让他们能够有那么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过去读书的时候,曾经就有一个老师在课堂上对他们说过,任何一个人做出来的行为,不管好坏,都不是一个可以独立去看待和分析的事件,结合这个行为人身边的环境和他的个人经历,一定能够挖掘出很多表象背后的深层根源。
贺宁现在看着叶茂才父母,听着他们说起叶茂才的种种,忽然之间就当年并没有太深感悟的这一番话有了一些认识。可能在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行观点会跟身边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尤其是至亲家人。
就像叶茂才的父母,如果说他们坏,那可能真的是天大的冤枉,他们绝对是称不上坏的,甚至可能在道德和法律范畴上都是很不错的好人,他们灌输给叶茂才的那种思想,从孝道来说,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抛开生儿育女到底是不是一种养老的投资,子女到底有没有义务为父母的面子而活这种一直被争论不休的问题不谈,他们的那种传统而又老套的观点,至少不能算作是什么恶念的,这种观念灌输给子女之后,也不是所有接收这种信息的子女都会做出叶茂才这样的选择,所以说这种事情真的很难去评价,不能够因为叶茂才的行为就对叶茂才父母横加指责,可是最终付出的代价里面,也同样不能说没有他父母的“努力”。
所以说,法不容情这四个字,还真的是有一定道理的,否则的话,非要说叶茂才参与了尸体调包的这件事,目的是为了赚钱对父母尽孝,那难不成这件事还要变成一桩值得歌颂的善事美事了么?
这个世界上的人,绝对没有百分之百的善良美好,也没有百分之百的邪恶凶狠,即便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恶人,合法权益遭到了非法侵害,也不能变成“活该”,一个出发点再怎么善良的行为,最终的结果是对他人造成了伤害,越过了犯罪的那条警戒线,也同样会被归结为一宗罪恶,这才是公道。
聊的差不多了,贺宁他们便起身告辞,毕竟她们是打着“抽样回访”的名义来的,追问的太详细,也怕让叶茂才的父母亲起了疑心,如果他们真的产生了怀疑,选择向叶茂才通风报信,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麻烦,还不如趁着现在他们还不疑有他,及时收手,说不定还对之后对叶茂才的寻找比较有帮助。
折腾了这么一大圈之后,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在镇上与片警小陈分别之后,三个人就驱车赶回了市里面,回到市区已经天色暗淡,三个人又因为下班晚高峰在路上被堵了一阵子,回到公安局基本上就已经是七点钟左右了,他们顺路买了一点吃的东西准备当做晚餐,然后就直接回了办公室。
“其实你不用跟着我们一起在这里耗着啊,”贺宁看唐弘业还一直跟着,便忍不住对他说,“你怎么不回家去好好吃点饭,或者去泡你的健身房呢?”
“不行不行,心太乱。”唐弘业胡乱摆摆手,“你们俩要是不嫌我在这儿当电灯泡太碍眼,就给我派点差事吧,就当丰富一下我的业余生活。”
汤力有些无奈的看了看他,摇摇头:“你可真够有出息的。”
“是是是,我没出息,你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谁啊,之前被自己的那个青梅竹马缠得那么烦躁。”唐弘业不服气的反将了汤里一军。
“你这么说会不会太夸张了一点啊?‘女强人’有汤力那个青梅竹马那么过分么?”贺宁觉得要不然就是唐弘业反应过度了,要不然就是他对那个女孩子的描述有误,一个在学习和工作上,方方面面都那么要强的女孩儿,无论怎么去想象,都很难让人把她和关昕那样的类型划上等号。
汤力也对此略有一些不满,不过这个不满是针对唐弘业和贺宁两个人的:“你们两个不要用‘青梅竹马’这个词。”
“唉,都造成了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下,幼小心灵早早就留下了创伤,这还不够么?”唐弘业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看你现在嘴还能那么频,我就觉得这个女孩儿的功力可能还不够!”贺宁噗嗤一声笑了,调侃过唐弘业之后,她又正色表示,“那这样好了,你帮我们查叶茂才有没有任何使用证件购买车票机票之类的记录,怎么样?”
“小意思,最近有什么差事尽管招呼!我对工作充满了热爱,一定不要让我闲下来!”唐弘业郑重的点了点头,难得板起脸来一本正经的对贺宁和汤力说话,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听起来还是给人一种调侃的错觉,“我的命就是工作给的!”
贺宁和汤力都对他有些无可奈何,不过这种事也不好评价,毕竟他们没见过唐弘业的那位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更别说了解了。如果换成是一个不了解内情的人,看到汤力当初是怎么冷淡和疏远关昕的,恐怕也会觉得汤力实在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吧,毕竟关昕的外貌看起来也是非常青春和甜美的。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没有了解就没有发言权吧。
在把关于购票记录这样的工作交给了唐弘业之后,贺宁和汤力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也是一样的,都是查找叶茂才的行踪轨迹,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人间蒸发,想要离开a市,就总会留下一些踪迹的。
有关于叶茂才,汤力和贺宁分析出了几种可能性。第一种就是叶茂才只是这件事里的一个小角色,只负责处理尸体,没有其他的分工,他对家里人说的所有事情,除了钱数之外,其余一律都是凭空捏造出来哄骗父母的,他和给他好处让他帮忙处理尸体的人在事情结束之后就彻底的断绝了来往,一个人离开a市,到外地去躲起来,准备避一避风头之后再说。第二种是他不止是协助别人处理尸体那么简单,毕竟把给苗远的好处费也加起来的话,从这件事当中叶茂才的获利至少是十五万元,说不定这是五万元里也包括了杀人的“劳务费”,把他因为犯的事儿比较大,也会躲得更深更远。
而可能性,也并非只有这两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