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琳琳接着说:“这四年我在美国,原本大陆这边的朋友,关系一个个都淡了,这次回来,要应酬很多新的人际关系,也是没办法。刚好你是顾丞的朋友,那便是我们夫妻的朋友,有时间,咱们可以私下多聚聚,逛逛街喝喝茶,聊聊这些男人不关心的话题。当然,这些事还得建立在不要影响你和我老公共事的基础上。我知道,你们这些事业心重的人啊,一旦忙起来,就顾不上其他了。”
——建立在共事的基础上。
这短短几个字,夹杂在一段看似没营养的对话里,却巧妙地道出今天聚会的重点。
尤玮故作一怔,茫然的看了程琳琳一眼,转而又看向身边的顾丞。
顾丞也看过来,淡笑着解释:“如无意外,秦辉将会成为耀威集团下一任ceo,主持耀威旗下的酒店改革。”
目光交汇的瞬间,尤玮诧异的张了张嘴。
一秒的停顿,她看向对面的秦辉:“想不到耀威和秦先生会有这样的缘分?哦,我只是中级管理层,消息还没有传到我这里,不过既然知道了,我先敬秦先生一杯,表示祝贺。”
话落,尤玮和秦辉都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意思意思。
尤玮事先画了遮瑕力度很强的妆,还提前吃了抗过敏药和解酒药,她一喝酒皮肤就会泛红,酒精过敏,但是盖上这种底妆,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意思过后,秦辉放下杯子,第一句话就是:“其实中级管理层会比我们更容易而且有效的接触到底层,况且你还是负责行政部,一线的运转情况比任何人都清楚,看来如果以后改革中遇到什么问题,我来问你是最清楚的。”
秦辉说话时脸上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商务式的应酬,而他的话也几乎是平直的语调,如果单从字面上分析,这话可以理解为两种意思。
一种是,有问题,我可以请你为我答疑解惑,甚至帮忙。
还有一种是,有问题,我会直接来找你问责,你要想好怎么扛。
这样的商务对谈,尤玮很熟悉,这样的以高层身份压制中层的招数,她也不陌生。
无论秦辉是想邀请她进入改革班底,还是要将她从耀威集团剔除出去,像是这样的“下马威”都是必要的。
只是,尤玮还没有应答,程琳琳已经抢先一步说:“是啊,尤玮,我老公对耀威人生地不熟的,要做事一定会遇到很多阻碍,到时候你可要多帮忙啊!”
程琳琳的转化十分巧妙,但秦辉却笑着说:“当然,我也希望尤经理不要变成这些阻碍的一份子。”
这还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改革过程中最伤筋动骨的就是行政部,尤玮从中力保的“战绩”全集团都知道。
秦辉怎么会没收到风呢?
到此,尤玮终于明白顾丞安排这次聚会的深意。
秦辉和程琳琳夫妇无论是在智商上,还是在背景、地位上,都不是方副总、娄小轩一个级别的人物。
尤玮过去那些招数对付方副总和娄小轩绰绰有余,可是对付这对夫妇,无疑是以卵击石。
到时候,她非但保不住行政部,还会死的很惨,今天这样的饭局足以让她看到即将面对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以及一年后的形势,也让她有时间转换策略。
——把敌人变成朋友,是智慧,把朋友变成敌人,是愚蠢,行政部还是要保,但是绝对不能再硬碰硬,得刚柔并济。
思及此,尤玮不由得看了顾丞一眼。
他没有看过来,只是低头品酒,仿佛当自己是空气。
尤玮收回目光,笔直的望向对面的秦辉。
尤玮开口时,心里已经有了整套的应对策略:“小时候上历史课,我学到了一件事,其实改革最大的阻碍不是任何当权者和执行者的私心,而在于被改革的老百姓民心所向。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百姓们希望的是温饱,安稳,如果改革刚好给了他们这些东西,自然就会事半功倍。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耀威。我身在行政部,的确最容易了解到一线的情况,也明白有些事人力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我相信,因为科技的进步,可以帮助人们更好的生活,也相信,因为科技的进步,会将人类的生活带向一个无法回头的困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霍金告诉我们要警惕人工智能,永远不要研发人工智能武器,这样的警惕每一个当政者都知道,但是我也相信人工智能武器有朝一日一定会被研发出来,来满足人类的野心,就像当年的原|子|弹。”
“自然,作为一个小人物,我知道我操不起这份心,能做到独善其身已经不易,我眼下能想到的,不过就是耀威改革对行政部造成的影响,这就像是老房子拆迁重建,能保留多少块以前用过的砖头,要添加多少新血,这些才是我应该筹谋的事。其实不管是秦总要做怎样的改革,无外乎有两种形式,第一种是给一线员工们制造困难和麻烦,再将这些糟糕的状况合理化,让大家适者生存,第二种则是虽然制造了困难和麻烦,却也给出相应的解决方法。我个人更喜欢后者,也相信如果秦总选择后者,不用任何命令,行政不上下都会全力配合。”
尤玮的话不卑不亢,不紧不慢,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用词也很柔和,秉持着中庸之道,彰显能力隐藏锋芒,既给了秦辉答案,又没有失去自己的坚持。
秦辉和程琳琳是同道中人,听到这番话,也在心里给尤玮打了分数。
诚如顾丞带尤玮过来的初衷一样,在这张桌子上,是可以产生合作关系的。
良好的合作是建立在信任上,而信任则必须有利益捆绑。
秦辉心里已经有数,这次“请将”是一次意外收获,但他却还想再试一试。
秦辉笑道:“尤经理说的头头是道,如果我是行政部的员工,会因为有这样的领导而很有安全感。可是我也很好奇,如果今天易地而处,尤经理如果不是坐在现在这个位子上呢,还会坚持这些观点么,还是会调转枪头?”
尤玮挑起眉梢,一瞬间明白了,却还是装傻的问:“不是坐在现在的位子上,那会是哪里呢?”
秦辉:“比如,如果我把你调去企划部,担任企划部主管,同时兼任现在的位子,你作为企划部主管,要为改革开路,可是作为行政部,却又想将裁员的伤害降到最低,请问尤经理,左手右手都是肉,你到时候还能否保证初心不变?”
易地而处,能否初心不变?
其实无论是改革与否,企划部和行政部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自然也会有矛盾,比如,行政部没有达到企划部要的执行效果,比如,行政部觉得企划部拟定的方案是不可能的任务,等等。
而且两个部门对掐了这么多年,不外乎是因为上头的管理者是敌人。
但换言之,如果两个部门归到同一个人的管辖呢?
秦辉的问题,无疑是直指耀威酒店内部机制存在的漏洞,也是在考问尤玮。
第36章 chapter 36
尤玮领悟了这番深意, 没有急着回答, 只是笑着反问:“如果我告诉秦总,我从没想过这么远,恐怕秦总会认为我没有身为一个管理者应有的野心和企图心吧?”
秦辉“呵呵”笑出声, 喝了口酒, 不答。
顾丞这时看向尤玮, 目光深沉, 却不见任何情绪。
尤玮说道:“刚好, 这两样东西我都有,秦总的问题,我也考虑过。”
秦辉:“洗耳恭听。”
尤玮:“其实说到改革, 无论当权者如何考量, 都会直接作用于底下人。对于底下人来说, 改革无外乎就是‘善法’和‘恶法’之分, 自己是受益了还是损益了。我的理解就是,我们拟定善法,用善法来淘汰情节恶劣、滥竽充数、不思进取, 只想混日子占便宜的恶劣员工,而不是用恶法来惩罚积极进取、努力实干的优质员工。如果方法没有找对, 就是在做恶事,是在纵容恶人,到时候再要求那些勤勤恳恳的员工们反过来包容、理解, 势必要出乱子。底下的人损益了, 上头的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无论我身处哪个部门, 还是两者兼顾,我都会本着这样的理解去做事,不敢说能完美地做到不偏不倚,但最低限度,也不会为一己私欲,拿上百号员工的前途做嫁衣。万一将来上头问责起来,我岂不是会成为游街示众、死无全尸的第一人?”
这话前半段慷慨激昂,尤玮把自己说的大公无私、只为人民服务,后半段却透露出是因为想到后果,才不敢胡作非为的本心。
但是作为听客们,却觉得这样更有说服力。
不仅考虑大局,也要学会自保,这才是人。
……
这些话听在顾丞耳里,他不由得想起了娄副总在让他找尤玮合作的初期,娄副总说过的一番评价。
娄副总说:“其实如果是智商上的较量,尤玮未必能赢小轩。但有一点,小轩比不过她——就是诛心。小轩不懂人心,也不在乎别人的想法,所以无论她多聪明,劲儿都用不在点子上,不管是收买人心,还是攻心为上,尤玮总能比她做的漂亮一点。”
自古以来,人类历史上但凡是基因温顺、不争不抢的种族,都已经被灭的七七八八,余下的都是“好战”的,从骨子里就透着“上进”的基因。
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要安于生活的现状,势必就要在将来支付巨额代价。
娄副总当初也是衡量很久,他知道要培养出一个有杀伤力的前锋,光靠一味地“善良”和“努力”是做不到的,起码他这辈子没见过也没听过只有这样两种特质的人,可以励志到管理层的位子上去。
尤玮之所以成为娄副总的首选,一是她骨子里的那股子韧劲儿,一是因为她非常了解人性里的假恶丑。
了解,并不是为了拿来当武器,而是为了自保,以及当敌人出招时,自己能洞悉其中的陷阱,这才能见招拆招。
试问,一个不了解人性假恶丑的人,又如何能在猛兽四伏的管理层生存下去呢?
娄副总还告诉顾丞,他之所以让顾丞去和尤玮牵线合作,是因为顾丞不是一个轻易会动摇的人,心里足够硬,也足够软,而且知道如何运用,这样才不会被尤玮那样懂人心的女人,用软硬兼施的方式把他轻易瓦解。
后来,在美国做“酒店医生”带团队的经历,也让顾丞明白了另一件事——不要轻易探测一个女人或是男人的心,与其花那个心思,还不如让对方来探测自己的。
对手戏要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
一顿晚饭吃的七七八八,四人离开餐桌,又转到偏厅。
这次的话题没有饭桌上那么隆重,不过就是闲话家常。
两个男人在聊烟酒,两个女人在聊名牌。
直到秦辉的手机响起,他去书房接电话。
程琳琳也暂时告辞,说要亲自去厨房看看炖的燕窝。
两人相继离开,偏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尤玮放下水杯,看向顾丞。
他也刚好站起身,顺手拉住她的手。
尤玮跟着他一路走向敞开的落地厅门,门外是绿荫和庭院景观,但此时是黑天,只能凭借四周的光亮看到一点精致,远处的风景只有点点星光。
风迎面吹来,尤玮觉得皮肤上的燥热舒服多了,虽然有底妆盖着,可酒精挥发时引起的症状,却一点都不好受,她刚才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但是吹了一小会儿,顾丞还是握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背对风口。
顾丞说:“差不多了,进去吧。”
尤玮没进屋,而是选择站到顾丞的另一边,借助他的身躯去挡住大部分的风。
顾丞斜睨着她的动作。
尤玮笑着说:“这样就行了,反正你又不怕吹。”
顾丞没接茬儿,只是看着黑压压的远方。
直到尤玮问道:“我很好奇,今天的安排是你的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因为我告诉你叶伦提出了合作条件,你才带我来?”
顾丞又斜了她一眼:“如果临时起意,秦辉会这样配合我?安排这样一次私人聚会,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搞定的。”
尤玮歪着头,眨了眨眼:“我知道啊,但是你也可以选择不带我来啊。你带我过来,介绍我们认识,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一丢丢来自叶伦的刺激?”
顾丞挑了挑眉,嗤笑着:“那个白痴能刺激我?”
尤玮安静了两秒,随即非常认真、中肯的说:“他还真不是白痴,他很聪明,城府也很深。”
顾丞不说话了,眼睛也眯了起来。
尤玮转而又道:“我只是客观评价。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顾丞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说:“不是临时起意,是蓄谋已久,只是不想那么早告诉你。”
尤玮:“哦,这答案和我预料的一样。”
顾丞:“那你还问?”
尤玮:“我自己想的,和听你出来的,感受不一样啊!”
顾丞竟然词穷了。
尤玮这时又做了一个假设:“咦,你说要是我昨天答应了叶伦的条件,但我不告诉你,我就脚踏两只船,阳奉阴违,左右逢源,你也拿我没办法啊,是吧?”
顾丞目光里透出一点不屑:“你以为这事能瞒多久?”
尤玮问:“如果被发现了,我会死的很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