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歹也做做样子,在爷爷面前别让人家太难堪了,”姬卿修整精致的指尖拨弄着周耒房间那盆银皇后宽大舒展的叶片,显然自己也没当这句忠告是个事儿,“穷寇莫追,他输了二十年想翻身没那么容易,你大可以赢得好看些。”
自从周未换周回,姬卿的心情大好,白天在公司里女王般挥斥方遒,晚上回家还有心情扮一扮贤妻慈母,周回似乎对她十分敬畏。
周耒从母亲手下将那盆植物解脱出来,抽了张湿纸巾擦拭它的叶片。
这盆银皇后是周未送给他的,忘了是哪一年,兄弟俩单独在家,翻出旧碟片看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主角总是随身带着一盆植物,据说它没有完整的根系,四处漂泊却依然努力汲取养分蓬勃生长。
周耒觉得它很酷,说想养一株,然后某天放学回来桌上就真的摆了一盆,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却一眼就认出和电影里的植物一模一样。
“……虽然他回来得早了点儿,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姬卿兴致不错地继续单口聊着天儿,“一个小市民家养大的崽子,眼界统共门框那么高,何况他还是给穷宠富养的,身上一堆见不得人的毛病,连自己爸妈的老骨头都磕……”
“你说什么?”周耒突然停下动作,转头看向姬卿。
姬卿顺嘴说着,被突然一问有些茫惑:“我说,那个陈展飞人品不行,连他爸妈的卖命钱都骗——”
“不是这句,前面。”
“前面什么,小市民?”姬卿面上略有警惕,松懈的表情绷紧些,“那天你不是也见过了吗?他就在那种家庭里长大的,二十岁了连个护照都没办过,飞机也只见过天上飞的,吃个金箔冰淇淋都怕得要命,以为吞金会死人——”
周耒蹙眉看向姬卿,生生把她“笑死人了”的表情盯僵在脸上:“你说他回来早了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咳,我能知道什么,”姬卿从椅子上起身,“那还不是你的好哥哥想诬陷咱们,结果自己挖坑自己踩,也算上天有眼……就你这傻孩子心疼他!”
姬卿避开儿子探究的目光,将话题轻轻带过去:“对了,你知道今天他跟爷爷要了什么吗?你爷爷可是一向疼他的,想着他既然决定了回陈家,就给他点儿东西带着傍身,别和他那亲爹妈似的穷出叮当三响。结果呢?结果!你猜他要的什么?”
姬卿冷哼一声:“他要了鹿园那家项目公司的股权!可能明知道自己不姓周了,白要牡丹城的你爷不会给。他怕是还不知道,那家项目公司只捏着一块鸡肋的地皮,说不定会荒到猴年马月呢,盼着年底分红真是梦做大发了!依我看,他还不如开走他那辆车来得实在——”
周耒将擦好的银皇后摆回桌角:“他不是那样人。”
“什么?”
周耒难得在他妈面前说出这么多字都是关于周未的:“我说,他不会用个假的亲子鉴定来离间我们。还有,他要那块地,是因为那是周家唯一没什么卵用的资产。”
姬卿的脸冷了一阵,意外没有反驳:“早点休息,明天开始跟我到公司见习。”
周未,一个抱错的小贱种,还真和他那自以为亲生的妈一样地惹人厌!哪怕不在眼前都能给人添堵。
的确,周琛当天找过周未,一定要给他一些东西,股份、房产、钱,随他选。
周琛觉得他会选房子或钱,毕竟他离开周家等于今后人身自由了,可以去学画,只要财务也是自由的;或者他什么都不要,这种可能性更大。
不出所料,周未一开始的确什么都不肯拿,他依旧无所谓地开着玩笑:“爷爷,我小时候花过您一个亿呢,现在我都长大了,真不用。”“就是听段医生说您最近不太舒服,想来看看,您可别再给我惹您生气的机会了吧?”
老人家当着孙子板惯了脸,面具一样摘不下来:“让你选你就选,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周家差你这份儿吗?不想气我就乖乖拿着!”
周未实在拗不过老顽固,只好选了那家公司的股权,想法基本就是周耒猜的那样。
再有原因的话,因为这块地是蒋家卖给周家的,似乎多少跟蒋孝期有那么一点点牵连,细得如念想一般。
周琛给了他百分之二十,后面没人接盘的话,这部分资产等于白条一张,倘若真有天这块地拿去开发了,他这部分股权也是听周家话的,项目公司仍是周家说了算。
周未觉得这也算难得平衡的忠孝两全了。
从周家出来,周未拿到了全套的身份变更文件,有了这些证明,他就能到派出所更正自己错位了二十年的身份。
他这会儿才知道自己的生父名叫陈满堂,母亲叫吴立萍,周未默念,我姓陈,陈未,我的籍贯是橙溪县大梨树村,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还有一只猫,它叫小七……
刚歇过晌,外面太阳晒得人发昏,户籍科里的小民警也梦游似的打着呵欠给周未核对信息。
“还真有抱错孩子的啊!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太坑人了,要是让我突然换套爹妈我肯定接受不了……”八婆的小警察觉得自己话多了,赶忙扥住脱缰的话茬儿问周未,“就把姓改过来呗,名字还叫原来的对吧?”
“嗯,”周未觉得尽量少改点儿吧,哪怕“旺财”、“富贵”叫二十年也顺嘴了,改个完全不相干的他可能自己都不认得了。
他还想听见有人叫他“小未”,有个人这样叫他的时候,声音很好听,连着心口都暖软起来。
小警察从窗口拍出一张纸:“来,您核对下身份信息,如果没错就在指纹机上确认一下。”
周未没什么心情细看,大致扫了一眼,敏感地发现民警把他的“未”打成了“末”,这也源于二十年里不断有人把他叫成“周末”。
周未挺喜欢周末的,不用上学多开心。
但他现在姓陈了,于是变成了“陈末”,沉默……这可能是天意吧。
周未觉得哪横长点儿没太所谓,于是直接扫了指纹确认。
“哎你这名字,跟新姓还能组词,挺搭的。”小警察似乎醒了盹儿,忍不住继续话痨,“‘周末’也挺逗的,有些爸妈给孩子起名跟玩儿似的,昨天来一新生儿上户,姓原,非要起名叫‘□□’,我说您这名起的也太不和平了,好说歹说,最后改成‘原子’,不要蛋了,还是个男娃,咳……”
周未心想,这不是您眼瘸给硬搭的么,凑合用吧,叫什么也改变不了宿命,他都一梦二十年了,最终也要醒的。
小警察给了张临时身份证明和回执:“十个工作日后来取新身份证吧,号码不变,等于就把名儿改了,到时候你自己去变更一下相关的证件。取证的时候别忘了带回执!”
“谢谢。”周未收好回执,从派出所出来。
在法律上,那个叫周未的人消失了,站在阳光下这个人名叫陈末,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融化了,被太阳晒成一滩水然后蒸干。
周未回到高干楼时觉出不舒服来,用黄栀子的体温计测了下果然发烧了,三十八度六。
“会传染你吗?”周未撸着小七,给它开了路上新买的猫罐头,“我应该去打个吊针,不然病倒了谁给你铲屎呢?”
他不想找裴钦,谁也不想找,作为陈末,周未觉得他像个诞生于世的新生儿,理应谁也不认识他。
于是周未自己出门去了医院,丹大校医院,这里最近,人也少。
“学生卡。”声音从不锈钢格栅里飘出来,依然很麻木。
“没带,”周未怕人家不给他看,赶忙说,“我就快办理入学手续了,之前我哥带我来这儿看过腿,叫周未,身份是家属,你查一下。”
大概是病例不假,里面的女人终于懒懒来一句:“挂号一块。”
周未付钱拿号去诊室门口等候,里面的人出来就轮到他进去,开了单子验血,再楼下楼上地缴费、抽血。
他午饭没吃,加上正在发烧,整个人都是晕的,好容易挨到注射室,脸色吓了小护士一跳,免费赠送他一纸杯葡萄糖水,甜到齁那种。
有句著名的台词说“只有白痴才会在夏天感冒”,也许有点道理,注射室的人不多,周未扎上针,自己提着液体坐在角落里。
还好不是走廊里那种木板椅,这边的高靠背革面椅子简直太良心了,周未整个人糊在上面。
他昏昏欲睡,室内的空调却开得有些低,或许不是空调的原因,是他在发烧畏寒,冷得睡不着。
人在生病的时候格外矫情,尤其是从前病得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如今自己都觉得此身凄凉,鼻子眼眶一阵阵发酸。
周未想着蒋孝期带他来看腿那次,有人替他楼上楼下地跑腿,有人脱了衣服披他身上,有人把他领回家喂饭……那个人就是蒋孝期。
他怎么能这么渣呢?好的时候是真好,走的时候也是真走,连句废话都没有。
周未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是蒋孝期带给他的,他可能把肯尼迪机场和丹旸机场所有食品店里的糖都扫荡一波,中美结合,口味俱全。
周未大致数了下,约莫有小四百颗,他一天吃一颗,吃完了蒋孝期应该回来了吧。
他给自己买糖,是不是也想让他在等待的时光里每天都能尝到点甜头呢?
周未撕开糖纸叼进嘴里,七哥,你的小未没了,你会和我一样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