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先生,我家夫人有请。”
水柔并没有下车,而是让燕柳下去把他们叫上来。她并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毕竟无论在哪里流言蜚语就是最厉害的东西。
陈平有些意外,指了指自己,道:“我?”
燕柳点头,“是,我家夫人请的就是你们二位。”
陈平摸着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憨厚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城里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文绉绉的,还叫我先生。”
他寻着视线看向马车那边,只见这马车上的窗帘都是用绸缎做成的,而且干净整洁。
他看了看自己挽起的裤腿上还沾着今天早上下地留下来的泥巴,犹豫不决,“这还是算了吧,我怕弄脏你家夫人的马车。”
燕柳一愣,看了一眼他的裤脚,果然上面沾满了泥巴,而且鞋子上也不干净得很,这模样恐怕是侯府里倒夜香也比他体面的多,确实是太脏了。
燕柳的眼中快速地闪过一道嫌弃的神色,然后又堆满笑容说道:“没事的,马车都有专人打扫,先生不用担心,还请先生移步马车。”
反正又不是她打扫,她担心什么。
陈平还有一些犹豫,但是见人家丫鬟脸上都有不耐烦的神色了也不敢推脱什么,只拉着陈海的手跟着丫鬟走向马车。
陈海面无表情地任由他父亲拉着他,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有多么大的动荡。那位贵人说只要他到京都来就能找到母亲,这刚一到这里就有人要见他了。
马车里的人,会是母亲么?如果是,那么他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呢?
他该恨她,还是该不计前嫌地敬爱她呢。这种种都在陈海的心中天人交战,她丢下他整整十年都没有露过面,他是恨她的。
可是当知道掀开那块帘子就有可能见到自己母亲的时候他心里的仇恨就被冲淡了许多许多,少到只剩下了期待,紧张,和喜悦。
终于,那块帘子被丫鬟轻手轻脚地掀开,里面坐着一个贵妇人。
那贵妇人的眼睛通红,好像才刚刚大哭过一场一样。不过虽然这个贵妇人比他们今天见到的京城夫人们穿的都要朴素,可是光看她衣服上的暗色花纹,他就知道这件衣服必定造价不菲。
血脉间的联系很是神奇,虽然他十年都没有见过她了,可是却在见到水柔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声母亲,他没有叫出口,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相比之下陈平就比较不淡定了,在他看到水柔的那一刻他就认出了他,一时间热泪盈眶,抖擞着手想要摸上他的脸,可是那张脸太过于干净柔嫩,明显就是一张保养得体的贵妇人的脸。
而他的手因为常年打铁而伤口密布,粗糙无比,甚至手指甲上还有黑色的铁屑。
“柔儿……”
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此刻却哭的像一个孩子一样,陈平捂着脸,到底没有把手伸出去。
水柔心中动容,她多想摸一摸这一个孩子,可是她却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你们先上车吧,外面太阳太大了。”
“诶!”
从前陈平最听水柔的话,他的那些个兄弟都说他怕老婆怕的要死,可是他甘之如饴。
因为他觉得水柔为了他连这么好的家境都不要了,要是连他都不对她好,那她什么都没有了,而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她无依无靠的样子。
一上马车水柔再也忍,把陈海一把拥入怀中,泪水横流。
“海儿,娘亲的好海儿,娘亲好想你……”
陈海的手僵硬地放在身体两侧,直直地挺着脖子,任由水柔把他抱得快要窒息了。
可是他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因为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这个美梦就被自己给吓跑了。
这就是在娘亲怀抱里的感觉么?好温暖,他一刻也不想离开。
这个拥抱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两个人的身子都僵了水柔才松开手。
突然没了怀抱,他整个心里都变得空落落的,心里暗暗骂自己不长进,为什么不趁着刚才娘亲抱自己的时候回抱一下她,告诉她他也很想。
“柔儿,你……”
感伤之后就最为现实的问题了,纵然陈平心里很明白水柔很有可能再嫁了,但是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说不定柔儿只是有比较好的造化呢?
只是事实还是让陈平失望了。
水柔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良久才平静道:“陈平,我嫁人了。”
是,嫁人了。陈平心里重复这四个字,只觉得像在咀嚼一种很苦,可是他又不想放开的食物一样,可是这么多年他不是也习惯了么。
他的注意力在水柔手上的帕子上,刚才丫鬟叫她夫人,这马车看起来也是金贵得很,而且这帕子他看过,拿着有钱的太太小姐都用这种帕子擦眼泪。
他们那里的女人也会擦眼泪,不过只是一些不用的破布,或者直接用袖子,衣摆擦。
柔儿现在的生活,应当很好吧?
“陈平,我成亲了,所以你回扬州去吧,不要再打扰我了。”水柔狠了狠心,又面无表情地重复了几句。
不要再打扰我了……这是陈平等了十年的话,大概跟他们说的一样,他可能就是蠢,不然为什么现在对面前的这个女人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想要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那就是听她的话,永远都不再打扰她!
“娘亲,爹爹他……”
“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就回扬州吧。”说罢水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燕柳,燕柳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递给了陈平。
“这是盘缠,不要误了孩子上学。”
陈平苦笑着接过这袋银子,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带着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确切地说,是拽走的……
差点就死了……可惜这五个字陈海最终也没有说出来,水柔也不能明白这几年蕴含的分量有多重。
水柔走后就有另一辆马车从小巷经过,苏锦绣放下帘子,轻叹了一声气,只是可怜了那一对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