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什卡德!?
他们是赶来了?我眺望声源,紧张压过了求生的渴念,他们的数量不足以抗衡战狼军团,即使他们个个身怀武艺,也难保能胜过一群真正的野兽。我宁可受尽折磨而死,也不愿看他们白白送死。
当我这样担忧时,我看见无数点火光自黑暗中浮现,连成一片星海。阿萨息斯停了手,却丝毫不露惊慌,甚至翘首以盼。
一种不可思议的猜想从心里跃出来,我屏住了呼吸。
整齐的方阵在茫茫荒原中现出轮廓,有条不紊的并排前进,缓缓在离城门千米之外停下步伐,一只纵队从两个方阵中走出,领头的是一辆八匹白马屈驾的战车,它的通体镶满尖刺,车门紧闭,仿佛一头致命的泰坦怪兽,在一只全副武装的军队的簇拥下向城门处接近,战狼军团迎上前去,纷纷朝那战车俯首。
车门缓缓开启,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和你想的一样,是我们的王来了。小可怜,可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认出你了。”阿萨息斯回过头,耳坠摇晃,闪烁着森森冷光。他的手一扬,一道寒光朝我的脸上袭来,我本能的一闪,感到双眼的眼皮上一凉。我的嘴唇尝到了沿颧骨淌下的鲜血,我想我的脸上一定被划开了很深的口子。
但很快,我感到黑暗从上方倾轧而下,吞噬着眼前的整个世界。
“噢,小美人成了瞎子了。真可惜,你的眼睛那么迷人。”
我几乎在刹那间晕过去,又感到喉管挨了一刀。
这是远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
我的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发出些野兽般含混的嘶鸣。我极力大睁着眼,生怕在重新看见弗拉维兹之前就彻底失明,可我愈是用力,光明就愈消失得迅速,眼角宛如撕裂般汩汩溢出血泪。
模模糊糊间,我看见一个身影从那战车里走出,换了一顶轿子,被众星拱月般地向金字塔上抬来,阿萨息斯毕恭毕敬的跪了下去。
我眨了眨眼睛,视线几度陷入一片漆黑,最后仅存苟延残喘的一线光明。
就在这最后的光明里,他终于出现了。
沐浴在火光里的人影坐在御轿上,肩披白裘,深红外袍垂曳及地,暗金甲胄光华流转。他戴着罗马式的头盔,顶有刀刃一样的冠,锋锐沿鼻甲直达下颌,使他极美的面孔肃杀冷艳,全然像一个从古代壁画中走出来的神王。
又是这样。
又是如八年前一样,这样狼狈的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这一切,他不会再向我伸出手了。
可我仍旧怀有一丝侥幸,期冀冥河之水没有完全抹去我的存在,但我睁着撕裂的眼角与弗拉维兹视线交汇的一刻,他只是漠然地收回了短暂停留的目光。
“阿萨息斯拜见至高无上的奥古斯都,高贵的罗马之王,尤里扬斯陛下。”
“你不必向我下跪,阿萨息斯。”弗拉维兹启唇微笑,他的笑容那样慑人心魄,但剜眼般的疼痛使我晕眩,“你现在是亚美尼亚的王。”
“我一辈子都是您最忠诚的奴仆。”阿萨息斯走到他轿下,低头亲吻他的戒指,这一幕是如此刺眼,以至使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像被厚厚的蝉蛹包缠,所有痛苦积压在体内,却无从释放。我浑身痉挛,剧烈的咳嗽起来,鲜血似从七窍里一齐涌出来。
“受刑者是何人?”
似乎是我的惨状终于引起了弗拉维兹的注意。
“一个波斯刺客。波斯王假意与我们和谈,但我早收到密报,一举就将他们拿下。”
“抓到了所有人吗?”
“陛下,恕阿萨息斯无能,只抓到他一个,其余的都逃了,但我已派人追拿。”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一个?”弗拉维兹漫不经心地问,如同在询问一只猪猡的死活。
“扒了皮,挂在城门上示众,以大慑波斯人。”
“很好,就这样办吧。”他的声音低沉魅惑,却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万箭穿心般的疼痛。我的手脚被解下来,身体被几个人向前推去。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但隔着眼皮仍能感觉到一点光,我本能的知道那是弗拉维兹所在的地方。我像一只困兽出笼,抢过一把兵器,猛地朝那个方向冲去。
周围响起一片剑拔驽张之声,我摸到御轿的柄,将剑尖对准前方。四周一片死寂。熟悉馥郁的异香飘入口鼻,我贪婪的嗅着弗拉维兹的气息,颤抖的伸出手,顺着他垂下的衣袍,抓到了他的一只手。我低头亲吻他的手背,脸上淌下的鲜血把他修长的手指染得一片潮湿,其中溶有我的泪水。
我想跟他说,光明降临,我们重逢了。
可我割破的喉管里只溢出了嘶哑的呢喃,然后,腹部骤然被什么东西贯穿了。
身体失重地向后栽去,我的眼前却忽然浮现出在冥府里的那幕画面。幼时的弗拉维兹在柔和的阳光里望着我,我向他许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我摸索到他摸着剑柄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时间仿佛一瞬间凝固在这一刻,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错觉。
我感到自己朝金字塔下坠去,宛如梦中折翅的鹰隼。
我落入底下堆积如山的尸骸里,血肉如沼泽般将我湮没。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却能依稀听见从阶梯上下来的脚步声。
“把他拖起来吊到城门上去。”阿萨息斯的声音。
几只手将我血肉的泥沼里拖拽起来,我与里面的任何一具尸体无异,除了,我仍然在不停的流血。我从未有过陷入过这样的绝望。以这样卑微、悲惨、丑陋的姿态呈现在我深爱的人眼前,而他却将我视作垃圾。
“不。阿萨息斯。”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语气有了微微的波澜,似乎在笑。
“他很胆大。把他治好,我有话要问他。”
这是我昏迷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第101章 【ci】甘之若饴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头一次感到身体这样轻,我挣开眼睛,发现自己又能看见了。全身一点儿疼痛也感觉不到。我被关在一个单独的牢房里。这里是亚述古堡的地牢。
弗拉维兹没有允许阿萨息斯将我杀死。也许他对我尚存那么一点眷念?
我要去见他,没有人能阻止我!这念头促使我站起来,推了推面前的铁栏,立即,我看见自己的手毫无阻隔的穿了过去。
怎么回事?我收回来,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低下头去,发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身体。
血污已被洗尽,仍有红色不断的从包裹着上身、眼睛、脖子后的纱布里渗透出来,假如在战场上看见任何一个这样的人,我会选择结束他不必要的垂死挣扎所带来的痛苦。但现在,这个人是我自己。
不必揭开纱布,我也知道自己是副什么模样。我的眼睛瞎了,喉咙毁了,断了一条腿,也许还有几根肋骨。
我悲哀的注视了我自己片刻,转身离开了地牢,凭着一种直觉朝某个方向走去。
亚述王殿里灯火辉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丝弦鼓乐不绝于耳,人影攒动。中心凹形的舞台上有蛮族在表演舞蹈,红衣刀光艳丽凛冽,阿萨息斯也在其中,并且是领舞者。
假如不是此时我正灵魂出窍,一定冲上去将他开膛剖腹。
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挪开仇恨的目光,我径直越过舞台,走到台阶下。
弗拉维兹半卧在王榻上观舞,一只狼卧于他的脚底,服帖的宛如搭在他肩上洁白的鹿裘。他没着甲胄,赤着上身,朦胧火光流泻他丝缎一般的皮肤上,像从恒河中出浴,身上沾染着一层薄薄的金粉,美如神明。
八位禁卫军将领围绕在他的周围,与他喝酒交谈,他的神态却显得慵懒,似乎心不在焉,狭长的眼半翕半张,目光始终凝视着某个不知名的远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至少没有关注台上的阿萨息斯。会在思考我是谁吗?
我来到他身前,凝视他,四周喧闹,我们却从未如此安静的相对。
弗拉维兹的头发末端变成了金色,他还是尤里扬斯的模样,额头的烙印却已经淡化,那也许是因为我从冥府将他带回后,美杜莎的魔力已在消退。他身体有一天会变如常人一样吗,又或者回到以前的病态?
我担忧地抚过他的头发,手指化作一缕轻风,撩起他的鬓角。
像有所感应似的,他蹙了蹙眉,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我听见自己血液加速的声音———弗拉维兹兴许是去看我的。
我紧随在弗拉维兹的身后,他真的前往了我被囚禁的地牢,且是独自一人。
弗拉维兹隔着铁栏若有所思的观察着我,却不知道我在身后。他漠视我,可我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也许是我再也无法生他的气了。
“这儿有人吗?”
他突然道,召来了守卫,命人将牢房打开。我看见他来到我的身边,目光梭巡着我的身体,我突然很渴望被他触碰,被他拥抱。
而面对我现在的躯体,连我自己也不愿魂归体窍了。
此刻我身上还有什么证据,能勾起他的记忆呢?
我看着自己的模样,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将手伸向覆盖在身上的薄布,风将它掀起一脚,露出我脚踝上的银镯。弗拉维兹显然注意到了那儿,他垂下眼皮,睫毛抖了一抖,我的心脏也跟着颤了一颤。
他的手指触过镯子上的银铃,手停顿了片刻,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
我不禁又想回到自己的躯体里了。于是在这一刹那,一股力道犹如蛛网缠住周身,将我的魂魄向我自己拖去。我的身体又沉重起来,难捱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一股脑涌来。我浑身颤栗,紧紧揪住弗拉维兹的衣角,像幼时一样蜷缩进他怀里,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他也许记不起我是谁,但至少没有放弃我,足这一点,已令我甘之若饴。
恍惚间我又听见了暴雨雷鸣,我的眼前又明亮起来,望见四面洁白的石柱,弗拉维兹写满担忧的眼睛。我的身上害着高热,肌骨疼痛不堪,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他的身体似大理石般凉润光滑,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弗拉维兹,难受……”
“乖,撑着点,喝掉这个就好了。”他低下头,天鹅似的颈项垂下去,啜了一口药液。他的嘴唇似蜜露,使苦涩也变成甘甜,让人上瘾。
我贪婪的吮吸着他的唇舌,犹如初生的婴孩,弗拉维兹的舌头勾卷着我的牙齿,纤长柔软的手抚摸我的背脊,携来奇特的安心的力量。
“我的小爱神,睡吧。”
他在我耳畔轻笑,声音很飘渺,我心知这是梦境,但拥抱我的怀抱却是真真实实的。朦胧间我摸索着,握住弗拉维兹的手,他挪了挪,我本能的死死抓紧,他便没有再动,安安静静的任我握着。
还好,这一次没有拒绝我。
这样想着,我苦笑了一下,终于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少个日夜,再次醒来时,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以为自己真的失明了,但当我摸到脸上时,我意识到那不过是包扎的纱布。
“拆下来吧,试试你能不能看见。”
一个并不陌生的声音突然从身边传来。
我猛地坐起身扒掉头上层层包裹的白纱,不意外地看见了那张跟自己有几分神似的脸。他笑盈盈地瞅着我,手里举着一樽热气腾腾的液体。
“阿尔沙克!你怎么在这儿?”我惊讶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难听。
他将药液递给我,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喝了吧,你的嗓子会好点。用这么难听的声音跟我说话,简直是污染我的耳朵。”
我接过药液,戒备地嗅了嗅里面的味道。他好笑的递过来一根银匙,替我搅了一搅,见没有变色,我才放心地喝下去,目光不经意飘到对面的镜子里。
一道疤痕斜贯过我的双眼,从左边眉角延至右边颧骨,凌厉得骇人。我伸手抚过,心里腾然窜起一股杀意。
“看,现在咱们俩不像了。”一张美艳的脸搁在我肩上,柔美的手指掠过我的下巴,笑得愈发灿烂。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你找死吗?”
“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真是不领情。要不是我从亚美尼亚带来的药,你现在连睁开眼睛都难。”他蘸了药为我擦拭眼角,脸故意凑得很近。我不自在地闪避了一下,只想离这个媚奴远一点。
“谢谢,我自己来。”我拿起药膏,抹在脸上,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尔沙克一哂:“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原本就是要被献给罗马皇帝的,罗马皇帝在哪,我就在哪。”
我瞧着他的眼睛,如鲠在喉:“为什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