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京兆尹

第45节

    刚刚走离御座的皇上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扬声道:“郭爱卿也留下吧。”
    郭临一惊,怔道:“陛下,臣……”
    “这事发生在你管辖范围内的城郊,你也有责。”皇上淡淡地道。
    这一下,后路也堵死了,郭临只好应道:“是。”
    德王瞟了眼七皇子惊疑不定的神色,冷冷一笑,提步跟在皇上身后。
    来到御书房,皇上进了内间去更衣。屋内就只剩了德王、七皇子、刑部的尚书大人和侍郎万辰,还有被皇上一时兴起留下的郭临。
    房内气氛微妙,德王面朝着窗格背对众人,七皇子有意无意地站在郭临身边,刑部的两位则站在最末。三分都隔得有些远,没有人开口说话,尴尬地静默着。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刑部尚书挨门口比较近,下意识地侧身看去。率先进门的是周丞相,随后是一位门下侍郎。刑部尚书的脸上扬起一丝笑意,正要和周丞相打一声招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最后走进来的一人身上。
    那声招呼顿时卡在了喉间,再也说不出来。他整个人就维持着那样一个怪异的姿势,面上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
    周丞相微微叹了口气,朝着房内走去。
    “赵……赵王殿下?!”刑部尚书的声音仿佛从颤抖的牙缝间挤了出来。
    什么?郭临和七皇子同时回头,只见门口立着一个华服身影,身姿挺拔,健壮魁梧,正是这两日来完全联系不到的赵王。打死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哐当”一声,一个花釉金瓶落地。郭临循声回望,德王直直地盯着赵王,一双眼珠瞪得浑圆,俊朗的脸上表情扭曲狰狞。他正扶着一旁的御制紫檀案台,案台上空空如也,显然他惊惶之下碰掉了上头的金瓶。
    “嗯,都来齐了。”皇上的声音淡淡地从内间传来。
    徐公公穿过神色各异的众人,走到门外掩好房门。屋内顿时沉静了下来,德王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皇上环顾一圈,目光最后放在周丞相身上,轻声道:“周爱卿,你来说吧。”
    “是。”周丞相转过身,表情庄重地看向众人,“赵王殿下为太子所迫,不得已参与了逼宫一案。因此懊悔难抑,独自在宫外查找线索。陛下知晓了事件的始末,特此将赵王殿下迎回宫中。”
    这段解释,简直是漏洞百出。赵王明明是皇上下旨斩首的人,也明明已经“死”在了牢里,而周丞相却略去不提,让人听着像皇上给了赵王机会让他去洗刷冤屈一样。
    尽管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这种想法,但没人敢质疑。周丞相既然敢这么说,那么必然是皇上的意思。
    七皇子一直揪着的心,直到此时才微微松懈了些。不管接下来德王要出什么招,和他一伙的赵王已经被皇上承认了,他就多了一层保险。
    而听完这话之后的德王,则是如临大敌,浑身冷汗。他平生第一次生出了完全无法掌控局面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人非常的不舒服。不仅如此,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一张巨网,在无形间朝他展开。
    赵王激动万分,健步上前,在皇上面前郑重跪伏,眼含热泪:“儿臣谢过父皇!”他躲躲藏藏了半年之久,终于被皇上亲口承认。这般的苦尽甘来,几乎要将他全部的情绪击溃。
    好在他终究已不是以前那个心无城府的赵王,他强压下泪意,站起身,大声道:“父皇,儿臣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被人利用的。此人蛊害皇室,天理不容。儿臣要亲手查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七皇子的唇角微微上扬,他知道,一切就快要尘埃落定了。
    ☆、第56章 饕餮盛宴(上)
    春末时节,寒潮易湿。常言道“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说起来,细雨绵绵的今日,恰好是谷雨之时。
    白子毓的肩头已经落湿了一片细碎的雨渍,乌黑的发髻上,也染了一层濛濛的水汽。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稍稍躬身的站立姿势,一言不发地立在廊下。
    他已经在此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也不知是此间主人刻意为之,还是他当真因为身体不适,更衣多费了些时间。
    他此刻,是立在德王府前厅的廊下。
    过往的下人匆匆从他身旁掠过,也许是因为这段特殊的时期,造成的人心惶惶,尽管京兆府并未在明面上与德王交恶,但下人们还是对此时过府的客人敬而远之。
    这也不怪他们,庆王在半月前以亲王之礼下葬,朝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刺客是羽林军中人”的消息,也被压了下来。堂堂皇子遇刺,竟以斩杀了几名乱党不了了之,实在是让很多人都难以相信。然而不止如此,忙完追查乱党之后的刑部,似乎又接到了什么任务,每日门口都有人进进出出,刑部官员们皆是面色凝重。让人们在惴惴不安的同时,又隐隐感觉到,由庆王之死牵扯出来的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德王称病已有近十日,他一直窝在府内谢绝会客。旁人只当他是因为胞弟的死悲痛过度,以致病倒。而唯有那日被召到御书房的寥寥数人才知道,这是皇上对他变相的软禁。
    窸窣的脚步声从拐角处渐渐响起,白子毓闻声侧头,看见德王正带着人稳步走来。
    他的脚步坚定稳健,面目雍容俊朗,风采依旧,仿佛完全没有受到禁足失势的影响。白子毓转身朝他行礼:“下官见过德王殿下。”
    这是德王第一次见到郭临的这个副官,他想起郭临那日夜探德王府,针锋相对,计谋频出,就为了他的安危。思及至此,他不由对眼前的青年有了一丝兴趣,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白子毓虽不知德王一意观察他是为何,不过此时已经无须在意这些了。他不疾不徐地道:“请德王殿下驾临郭府,京兆尹郭大人已在府上备酒恭候殿下。”
    德王轻轻一笑:“明人不说暗话,白大人当知本王近日无法出府。”
    白子毓仰头微笑:“这点请殿下放心,郭大人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他见德王不作回应,幽幽地讲了一句,“殿下难道忘了,除夕宴上,您与郭大人的杯酒之约?”
    德王神色一怔,良久后淡然哂笑:“不错,确实有此约定。倒是本王糊涂了。”他垂眼看向白子毓,“郭大人果然一言九鼎。”
    白子毓侧身让道:“殿下,请。”
    郭府后院,有一片小花园,由一圈高大的梧桐环绕,内里显得幽静闲逸。此刻,阿秋正和和红缨、青鸾二婢一道,将一座筵席摆在了花园间搭好的雨棚内。
    这该是自郭临纳妾以来,头一次宴请他人。她们都很好奇到访的客人会是谁,但是郭临罕见得一个字也没透露。
    她此时坐在主位上,凝望着檀木案上摆放着的晶莹的夜光杯。
    与德王的轮番对决,仿佛是她在京城朝局中立足必经的关卡,促使她急速成长。直到庆王死在她面前,她才陡然有所惊醒。
    这一切一直都是性命攸关的博弈,不止是身在其中的世子和她,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无辜地牵连入这个漩涡。而当他们身死后,又有谁会记住,今夕雨间,对坐喝酒的是何人。
    这里,远比刀剑纷飞的战场更残酷冷情。
    一声铃铛轻响,遥遥传进郭临的耳里。随着那徐徐的脚步声,白子毓举着伞和德王走进了花园。
    德王姿态悠闲地迈进雨棚,环顾了一圈筵席,一面解下披风一面笑道:“郭大人好兴致。”
    郭临起身拱手道:“既是邀请殿下驾临,下官怎敢不多花些心思?殿下,请。”
    德王长袖一摆,稳坐在客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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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皇宫御书房内。
    “……蓉夫人与皇后娘娘当日是同时生产,想必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将原本子虚莫有的事编造成了文章……”
    徐公公刚刚靠近御书房门口,猛然听到这样一句话,吓得手中托盘上的茶盏都要跟着一抖。好在他数十年练就的定力也不是假的,关键时刻稳住了手腕。
    他凝思片刻,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入内。便低声冲守门的侍卫吩咐道:“站远点守着吧。”
    “是。”
    房内,皇上依旧是坐在御案之后的太师椅上,斜斜地靠着椅背。威凛的脸上,虎眸轻阖,嘴角似撇似扬。从御案前的角度望去,分不清他此刻的喜怒。
    万辰汇报完一段结果,顿了顿,预备等候皇上的指令。却见站在皇上身旁的赵王不耐地冲他挤了挤眼,想起皇上对赵王的信任,不好得罪,只能继续道:“下官询问了后宫中经历过皇后生太子的老宫人,证实那位蓉夫人确实是和皇后同日有生产征兆。不过不同的是,太子当日就出生了。而那位蓉夫人拖了一整夜,迟迟难以生产。到第二日人没了力气,药石难救,最后母子俱亡。”
    万辰说完这一句,敏锐得感觉到御案之后的那人神色起了点变化,但径直看去却又发现不了什么。
    赵王烦他一停一顿的,转身朝着皇上接口道:“因为母后刚刚生产完……”
    “……所以那位蓉夫人的死被看做不详,隔天便草草下葬。皇后心善,央求皇上将其份位抬为夫人,着人将墓地定在京城北郊的一块好址。但因蓉夫人只是一位失势被贬的官员所赠的舞女,也不曾受宠。此事一过,自然也就无人再记起她了。这段往事,下官仅知适才所言之全部,至于其他的,还望德王殿下不惜赐教。”白子毓抬起头,眸光如新月朗朗,看向德王。
    德王微哂,晃了晃手中盛了半杯葡萄酒的夜光杯,答非所问道:“郭大人果真深得父皇信赖,连宫中都少见的葡萄佳酿,你这儿也能有上半桶。”
    郭临微微一笑,却不作答。
    德王目光寒凉,淡然侧头望向白子毓:“不知白大人希望本王告知你什么呢?”
    白子毓略一扬眉,正声道:“已故太子,是否皇后亲生?”
    “……父皇,您想想,太子哥哥平日里谦和良善,对您和母后孝敬有加。若不是为人逼迫,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赵王说着说着,眼含泪光。
    事实上,此时的他,比起对始作俑者德王的恨意,对太子的蚀骨之仇才是支撑他作为一个“死人”挺到现在的力量。德王是陷害了太子没错,可那管他什么事?如果太子不是因为自私和嫉妒,不顾十几年来的兄弟情谊,将无辜的他牵扯进来,他又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只不过,眼下为了除掉德王,为太子洒上几滴假泪,又算得了什么?赵王的泪眼中灼灼燃烧的恨意,没有让任何人瞧见。
    “继续说吧!”皇上突然出声道。这是他听万辰汇报结果以来,头一次开口。只这一句话,已经预示着他对赵王的支持。
    万辰不敢怠慢,连忙应道:“是。蓉夫人故去后,她的家人搬离了京城,在城北一座小镇落户,那个小镇离蓉夫人坟相距不远,想来是家人为了能时常去守墓……”
    “……然而某一日,突然有人找上门,将一个与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送到蓉夫人娘家府上。至于是用何种手段,将其作为蓉夫人的亲弟弟安置下来,也就不足道矣。”白子毓的声音字字清晰,压过淅沥的雨声,传入各人的耳里,“而值得注意的,是此事正好发生在五年前,德王殿下前往封地之后。”
    “白大人说得不错。”德王轻笑道,“五年前,父皇将我羽翼减除,命我孤身前往封地。彼时跟随本王身边的不过三五忠士,若要如你所言,千里之外还能派人去那蓉夫人的府上生事。这么算来,当不是本王。”
    “德王殿下莫要说笑了。”白子毓微微收声,“您离开了京城,您的母妃却在执掌后宫……”
    “……自那时起,太子殿下便偶尔能听到‘太子非皇后亲生’的传言。只不过太子仁厚,素来没当回事,只做玩笑看待。然而有一天,太子带着近侍林泽,微服在京城北郊踏青,无意间见到了蓉夫人的坟茔。因为坟茔上写有皇家标志,让太子起了疑心。恰好在此时,那与太子殿下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前来为‘姐姐’上坟。”万辰斟酌片刻,续道,“经过调查,近侍林泽是早年间就被安插在太子身边的死士。”
    “砰”的一声,皇上一直握在手心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这声音清清脆脆,却如一道巨响炸在每个人的心间。即便是得意如赵王,也着实跟着颤了颤。
    见皇上并不发话,万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此后,太子见了那位‘舅舅’,对自己的身世开始起了疑心。他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当天见证了一切的林泽。随后,他派心腹二人,严密审问蓉夫人娘家一家子,问出来的虽只是只言片语,但太子疑心已起,纵然那些话语并不是指证他非皇后亲生,太子也不由自主地朝那方向想去。”万辰意识到这话有擅自揣测太子之嫌,连忙转道,“尔后,太子偷偷以属下商户中人的名义,召集名医,刻意编造了个谎言,暗中试探医者们是否对滴骨认亲法有所研究……”
    “这一点上,太子做的很英明,他府上谋士不少,谋划出的那番问话,让医者们根本摸不清背后的意思。这也是德王殿下在此案中,唯一没有插手之事。”白子毓长舒一口气,移步到侧座,优雅地坐下,“余下的事情,也就朝着殿下期盼的那样,顺顺当当地发展。太子殿下一步一步,走进架设好的深渊。至于无辜受害的赵王,却是殿下您的一份意外收获了。”
    人声销匿,雨声渐响。满园环绕着的雨声中,不知为何,起了一种别样的幽静弥漫在心间。仿佛那雨不是下在此处,而是落在天边。
    “白大人说了这么久,却忘了一件事。”德王的眸光微微发亮,徐徐转向白子毓,“太子大哥出生之时,本王的母妃尚未进府,本王从何能得知皇后生产时的情形。你当明白,这里只消错了一处,便是满盘皆输。”
    “德王殿下的意思,是要看看下官手里的证据和证人了?”白子毓的面上浮出一丝说不清的笑意,他与郭临对看一眼,突然扬手拍了拍。
    德王侧头望去,只见一个束着满头花白长发的人被姚易推着,步履阑珊地走进了花园。
    “陛下所言,确实是刑部上下未能办成之事。”万辰没有理会赵王拼命地眨眼示意,他肩负刑部重责,不可胡乱编造事实将人定罪,“请陛下宽限几日,臣必将竭尽全力找出德王犯下此等弥天大罪的确切证据,以做呈堂证供,昭示天下。”
    赵王急不可耐,此时不给德王定罪,还要等到何日。他记起贺柔也是知情者,把她端出来应当能做证人。只是这样一来,不仅牵连带她回京的京兆尹,连贺柔那条小命也会不保。但都到这个地步了,叫他停手实在比登天还难。
    他正欲开口,脑海中突然浮出万辰方才说的一句话“……找出确切证据”。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意识到,贺柔口中的那些话,只是镇国侯生前的猜测,用来做证据,丝毫的份量都无。贺柔又曾是他未婚妻,一招不慎,皇上反而会认为,是他为了将德王治罪,故意唆使的贺柔。
    赵王冷汗直冒,因为刚刚张口得太明显,屋里的几人都在看他,等他说话。皇上皱眉斥道:“有事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儿臣一时情急,想要帮万大人出点力。”赵王摆出无害的憨笑,“可又想起此时身份未昭,不能随意出入宫禁。”他颠沛流离半年才回宫,心里急切,也是情有可原。
    皇上微微垂了垂眸,淡淡地道:“等到案子了结,再一齐办吧!”
    “是!”赵王喜不自胜,父皇这是告诉他,德王身死之日,就是他赵王重回皇室之时。
    ☆、第57章 饕餮盛宴(下)
    德王的神色直到此时才略略有了些变化,他也不加掩饰,转头看向郭临:“这么说来,郭大人只身在外时,尚能运筹帷幄,在羽林军的地牢里劫人,实在是令人佩服!”
    郭临浅浅一笑:“殿下谬赞了,劫狱者并非在下。”
    德王微微眯了眼:“那么,可以告诉本王,你是何时与七弟结盟的吗?”
    郭临抬起眼,她不意外德王会猜出七皇子,只是没想到他察觉得这般快:“何时结盟,殿下不妨猜一猜。”
    德王摇了摇头:“还是不猜了,本王只怕越猜越气。”他说着竟兀自苦笑了下。
    白子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个“越气”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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