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朕不想复国

第20节

    穆渊指挥兵马慢慢包围上来。他们身处上游,穆崇玉身在下游,自上到下,无论是放箭,还是俯冲过去,对方都没有抵挡之力。
    穆崇玉他们一退再退,可眼下,身后便是那条河,再无退路。
    穆崇玉暗中环视一圈。这段河道正处县郊之地,无人看管,河面上光秃秃的,连一座木桥也不见。唯有几根浮木,间或从河水中飘过。
    穆渊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他翻身下马,挺身立在前头,含笑道:“崇玉,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乖乖过来,我便能保你一条性命。否则,这刀剑无眼,若真的不小心伤到了你,该如何是好?”
    对于穆崇玉,他本无意跟他动武,也叫弓箭手尽量避开了他,可若是穆崇玉不肯听他的话,或是妨碍到了他的事情,他便不会再手下留情。
    穆渊说着,目光落在一旁薛景泓的身上,笑意顿敛。这个人竟实在命大,如此箭雨冲着他而来,都未能伤及于他!
    可他又无法直接下令斩杀掉此人。穆渊的身后尽是些北渝追兵,虽皆是兵营之中的小卒,可万一有人识得薛景泓面目,惧于薛景泓威势,他的计划就会立即败露!
    刚刚在百步之外,看不清楚,也听不清楚,尚且可以蒙混试听,齐放冷箭,可现在距离如此之近,又给了薛景泓一丝喘息之机,万一他要力证自己身份,喝退这些北渝的兵卒,也是有可能的。
    穆渊如此想着,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穆崇玉已再不对穆渊抱有任何希望了,他摇了摇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宣王叔,这是我最后称你一句‘王叔’,自此以后,你我就是陌路之人,再无瓜葛。”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再多说。”穆渊彻底沉下脸来,手中长剑一指,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明月既不肯落在他的窗前,偏要在黑暗中攀行,那他也只好撕碎这明月,玉石俱焚了!
    “南燕众俘,既不肯俯首受降,便唯有死路一条。你们若不想回去受责罚,此刻便决不能放走一个活口!”穆渊转过身去,对这一众北渝士卒冷声道。
    片刻之间,便闻一阵响彻战场的杀喊之声。这样,即便薛景泓和穆崇玉还有什么话说,也无人有心思去理会了。
    穆渊退出战场,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杀戮。
    他就是这样的人,能为他所有的,能为他利用的,他便百般厚待,如若不能,便只好一一清除掉。临安郡那些商贾是如此,穆崇玉也是如此。
    然而正当此时,却突闻一阵异动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中蔓延开来。惊呼声由小及大,渐渐地,所有的北渝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有士兵惊慌地跑过来,口不择言地道:“他、他们……那些逃俘们,他们跳河自溺了!”
    穆渊猛地眯起眼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夜色下看得不甚分明的河面,厉声道:“你说什么?!”
    第30章 死里逃生
    此时虽已过了立春, 又在江浙一带气候温和之地,可春寒犹料峭, 尤其是日已西山,夜里的凉风泛起,白日里看着平静无波的河流平添了几分凶险和寒意。
    穆崇玉甫一扎进水中, 顿感到这波涛澎湃,整个胸腔被四面八方铺过来的水流,挤压得沉闷无力。
    他使劲地憋住气息, 费力地攀住一根顺流而下的浮木。
    他是习过水、懂水性的。江南之国, 自来重视水上练兵的功夫, 非但军中士卒要能下水,他身为皇位继承人,自小也受过教导, 能潜水, 保性命。只不过自他继承大统以来, 便再没真正下过水了。
    曾经的穆崇玉哪里想得到, 有一天会被自己的王叔逼到这个地步?他实在别无他法。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 不但跟随自己的南燕旧部愿意随自己一起跳入水中, 那些鹰头寨的兄弟们竟也二话不说地紧随其后, 一搏生死。
    毕竟他们与他不同。他与穆渊,已到了鱼死网破的境地, 他是宁愿投河自尽,也不愿屈降于穆渊,被他监-视、囚-禁一辈子, 丧失掉自己最后一丝尊严的。
    可这些人,却还会有别的转机。因为无论是穆渊也好,穆崇玉自己也好,只要立志灭渝复燕的皇室遗贵还剩下一个,他们就还有希望。
    跟着穆渊还是跟着穆崇玉,对这些人来说并无事关重要的差别。
    然而他们却无一例外地选择与他一起,跳入河中,一搏生死。
    水下的光线不甚分明,月光只吝啬地在河面上洒下粼粼波光。穆崇玉勉强睁开眼睛,也只看得到一片漆黑。可他却恍惚觉得,河水似乎不那么冰冷了。
    然而这河到底十分宽阔,穆崇玉根本无法分辨是否所有人都能安然度过河水,是否有人不幸溺入水中。他甚至竭力浮出水面,举目四顾,也无法分得清到底哪一侧是来路,哪一侧是彼岸。
    只见一片茫然无际的水面,只闻两侧风吹过之时,带动的呼啸的水流声。
    他感到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疲倦之感铺天盖地地漫上来。一个浪头打来,忍不住地,他手上一滑,松开了那一根奋力逃脱的浮木。
    却在这时,模糊地感到似有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掌拖住了他,拼命把他往水面上带。
    *
    穆渊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这些北渝士兵大多从缺水干旱的塞外而来,即便到了中原,也是不熟水性,竟眼睁睁地看着穆崇玉一伙人跳入了水中。
    此时穆渊赶过来看,已见不到穆崇玉的身影,只能在这暗淡的夜色下看到几个模糊的身影,奋力游出岸边几丈远了。
    穆渊叫人点起火把,眯起眼睛勉强往对岸望去,也仅仅依稀看到对岸朦胧不清的树影。
    这条河并非清浅可测的小溪,而是一条水颇深的宽阔支流,即便他们南燕人懂得水性,可想要凭一己之力横渡过去,也是难上加难。
    跳入了这里,与其说是逃生,倒不如说是自溺!
    可穆崇玉居然宁肯投河,都不愿屈从于自己!
    穆渊阴沉沉地看着那河面,已是怒火中烧,他猛地回头,对身后的随从将士说道:“放箭!箭矢放光,就捡着地上掉落的放,再不然,即刻派人命临安郡守调大批弓箭手过来,刻不容迟!”
    手下齐齐应下,连忙又重新拉开弓箭。其中有幸射中了一两个游得慢的,可大多数箭矢没入水中,便没了力道,随着波浪沉浮一阵,都悄无声息地被水流卷走了。
    穆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漂浮在上的箭矢,冷笑两声,他转过身翻身上马,带领手下绝尘而去。
    穆崇玉从水中逃跑,确实是他一时疏忽,可他们人数众多,又受伤累累,即便是跳水而逃又能逃得多远?他就算是绕路而行,连夜造船,也要将他捉回来!
    可眼下,穆崇玉一众人终究是暂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有星辰渐渐从天际升起,与拂晓的一弯钩月相映生辉。缕缕微弱的光亮冲破暗沉的夜色,在东边的天幕上逐渐蔓延开来。
    穆崇玉隐约觉得自己好似呛到了水,肺里干涩生疼的痒意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翻过身子,好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竟安然渡过了河水。穆崇玉有些不可思议地摇摇站起身来,举目四望。这里仿佛并不是他们跳水之处的正对岸。地形地势看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
    他们应是顺着河水往下游漂了很远。却不知到底是漂到了何处。不远处除一片树林之外,周围安静得很,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难道竟都被河水冲散了吗?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却突然看到河滩边上,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
    穆崇玉连忙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正待察看,却是怔愣住了。
    是薛景泓。他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薄唇被水泡得发白,更关紧的是,他搭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肿胀腐朽得不堪直视。
    那只手的手心已经被河水冲得流不出血来了,伤口处可见模糊一片的血肉翻出来,再细看,竟然依稀可见露出的骨髓。
    穆崇玉倒吸一口气。他眼睑轻颤,忍不住别开目光。脑海中却是突然忆起一段朦胧的记忆。
    似乎在水中时,有人托了自己一把,才使得自己不至于彻底沉入水中。这个人,难道就是薛景泓吗。
    穆崇玉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这个人几次三番对自己舍命相救,究竟是何意?
    难道他果真是想向自己道歉吗?薛景泓昨日说过的话,他字字印象深刻,却又字字不解。
    ——他之前果真是受人蒙蔽,对江东一带的民情毫不知晓么?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连自己这个被囚-禁的俘虏却都能探知到的消息,而他这个北渝皇帝却未听到一点风声?
    穆崇玉摇了摇头。这样的说辞,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信服。而且这并不只是一句“受人蒙蔽”就能推脱的事情,那中间,还涉及到多少条无辜性命!
    穆崇玉看着薛景泓的目光更加复杂。心里也仿佛笼罩在种种疑云之下,沉重无比。
    可他毕竟救了自己……穆崇玉恍然忆起,其实一直以来,在北渝皇宫中的时候,薛景泓就对自己非常的好。就像是他仅仅作为一个蒙面小将,默默无闻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他虽身为敌国降俘,受尽北渝朝野上下的折辱轻视,薛景泓却从来没有轻看过他。非但不轻看他,还给他异常优渥的待遇。除了不准他出宫,处处有人跟随监视之外,他的衣食住行,被照顾得无一不精。
    他们甚至曾在一起品茗对弈,秉烛夜谈。简直不像是敌人,反而像是一对知己。
    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却始终无法以平常心对待这份好——怎么可能会有平常心呢?对方是最终的胜利者,而自己却是寄人篱下、苟且偷生的俘虏,身家性命全靠对方的一时喜怒、奖惩而已。
    他曾经,把薛景泓对他的好,仅仅看做是一种安抚、施压的手段。薛景泓对他愈好,他便愈是胆战心惊、小心谨慎。直到后来,东窗事发,他以为他果然看透了薛景泓的真正面目。
    可是如今,这个人竟放下自己的帝位,跑到了自己的身边。还多次舍命救了自己。
    这简直太可笑了。
    穆崇玉的嘴角扬起,又耷下来。他幽幽长叹一口气,终是伸手碰了碰薛景泓的脸颊:“陛下……”
    触-手是一片冰冷。穆崇玉心下一惊,连忙探了探对方的脖颈处。好在颈窝残留的温度里,还可以探到微弱的脉搏跳动的迹象。
    大概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吧。可眼下对方这体温实在过于危险,如若置之不管的话,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穆崇玉蹙眉思虑半晌,他抬起眼眸看向前方的树林,忙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不到半柱香时间,他便折返回来,怀中却是多了很多枯枝。
    若是生起火来,一则能够取暖,二则也可放烟作为信号,或许其他人看到这烟便寻过来了呢。
    只是却不可长燃,万一穆渊早已搜到了此处,这烟暴露了他的行迹,就不妙了。
    穆崇玉如此想着,便取了一小把柴禾堆在地上,又找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作打火石,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这柴禾点燃。
    火光携带着热气冒了出来,直到这时,穆崇玉才蓦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也是水渍淋淋,长袍裹在背上,那寒意让他禁不住背脊一缩。
    他索性脱了长袍,放在火边炙烤。然后弯下腰来,小心托着薛景泓的肩肘,将他挪到了火堆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一个滑稽的场景。以后薛景泓和穆崇玉俩人说话,称呼起来都是一口一个陛下,一口一个朕啊hhhhhhhhh
    第31章 此生还命
    许是搬动的过程中碰到了伤口, 穆崇玉看到薛景泓的眉心蹙成两道深深的沟壑。
    他忍不住把视线又落到了薛景泓的右手上,心尖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穆崇玉轻轻抬起那只手, 神情里流露出不忍。
    他记得薛景泓的腰间之前也受了伤,是逃出穆宅的时候,想必是叫穆宅的侍卫伤了吧。
    穆崇玉小心地揭开薛景泓湿漉漉地裹在身上的衣襟, 层层除去,果然看到这人腰部的一道剑伤。同样是被水泡得颜色发青,已经看不出深浅来, 那上面还沾染上点点河水里的污渍。看起来很糟糕。
    他或许应该帮他把这伤口处理一下。
    穆崇玉禁不住微微皱起眉头。他从未尝试过照顾服侍他人的滋味, 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踌躇了一小会儿, 他隐约回忆起当初在宫中时,宫人们是如何做的。想了想,便站起身来, 去河中取水。
    以自己的衣袍为容器, 取了水来架在火堆上面炙烤, 勉强算是烧了点干净的水。然后穆崇玉又撕烂自己棉袍上的布絮, 沾了水清洗干净, 小心翼翼地凑近薛景泓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笨拙, 可又极为认真。认真到他紧攥的手心都不由得浸出了一层薄汗。
    就仿佛他面前躺着的这人不是他的仇敌, 而是他的挚友。
    腰腹和手心的伤口勉强被清理干净,穆崇玉苦笑着松了一口气。然而薛景泓的身体却仍然冰凉。
    穆崇玉咬了咬牙, 他索性将薛景泓身上沾湿的衣袍全都褪下,又急急忙忙地将自己烤干的衣物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如此来来回回。盖在他身上的衣物冷了便架在火边炙烤, 然后给他换上刚暖热的其他衣物。
    这样反复了多次以后,薛景泓的身体终于存下了点温暖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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