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刺青朱雀站在枝头,冷眉厉目,朱红色勾喙微张,像是随时要从那人肌肤上跳下去,择人而噬。
叶慕辰似是察觉到南广和的目光,眼风扫过来,随后又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他低头,牙齿咬住衣袖,刺啦一声撕裂成长条,绕住胸前伤口随意打了个结。
小叶将军,我,我可以助你包扎南广和又咽了口唾沫,顺着那人目光干巴巴地抬头,望着赤着上身的叶慕辰。
这厮身体当真有副好本钱!浓眉高挑,眼角下垂,鼻梁高挺如同斧削刀裁,唇线宛若分明。最可喜的是,这厮历来刀兵在手,勤奋操练不辍,即便已经是三十岁高龄了,却还能散发出一种万年老童子鸡的香喷喷的味儿!诱的南广和鼻翼微耸,心跳声砰砰砰如同一千面一万面战鼓同时在凤宫前齐齐擂动!
又如同站在那一年的三十三天外,成千上百株娑婆沙华树纷纷摇落,澎湃花海如雪。披了他一头一脸的百媚千红,泪眼中却只有那一人,执刀立在他身后。
十万年,这头小朱雀都习惯了站在他身后。
吾家的小朱雀,叶慕辰呵!
肌肉虬结,胸肌阔大,每一处块垒都有三寸大小。啧,瞅着挺结实!
不知道手摁下去,会不会弹一下?
还有那流畅的线条,从脖子以下,咳咳,甚为不可描述的诱人。
南广和心猿意马。
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极冷的声音,粗砺如同含了一枚苦涩的山果子,刮过他耳畔。国师瞧着朕发呆,难道是,瞧中了朕的美色?
伴随一阵阵笑声,闷闷地穿透那肌肉虬结的胸腔,发出闷闷的振响。
南广和回过神,恰撞见一双亮如闪电的眼眸。眸色发亮,却当真极凶狠,极阴鸷。
叶慕辰此刻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极为厌憎的死敌。却偏要自以为是地将杀意藏起来,掩盖成笑意。
南广和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厮从来不擅长讨好人,嘴角硬生生扯开,眼角却下垂,法令纹极深,白发披散了一半,活像一只乱世里私奔的野鬼。在山洞幽暗天光中半边脸儿都隐于黑暗,地面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越发像只厉鬼了!
南广和咽了口唾沫,抱住膝盖,往山壁处缩了缩。你,你这样不小心自个儿的身子,万一染了风寒,贫道眼下又灵气被封,岂不是不便利?
叶慕辰直勾勾盯了他一会儿,才错开眼,嗤地笑了一声。说来说去,还是要哄朕将你灵气解封
他故意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慎重考虑。
南广和立刻扬起脸,眼巴巴望着他道:可,可以吗?
做梦!叶慕辰自鼻孔里哼了一声,语气冷淡,耳根子后头却有可疑的红色。也不知在害臊些什么。
南广和瞧的越发有趣,懒洋洋自地上坐起,慢悠悠晃到他身前,温声与他打商量。小叶将军你讲讲道理,贫道抱着你吭哧吭哧爬山翻陡坡的时候,可都是凭借凡人的力气。他说罢一撩白色袍角,露出刮擦的痕迹。瞅瞅,贫道这一身衣服都毁了!
还有这胳膊,南广和将两条手臂从广袖内露出来,在叶慕辰鼻尖底下晃。这手腕上可还都有因你留下的瘀痕。
入眼是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浑不似凡人体,在此处山洞中居然还隐约透着一层薄薄的白光,耀眼的令人目眩。
然而如玉雕般的一双手臂,在手腕与肘弯处却受了磨损,有斑点的青紫淤痕错落其上,尤以手腕处最惨,竟然留下了深深一道勒痕。勒痕下是破损的皮肉,一条条红血丝蜿蜒,如同有人恶意在白玉雕的无价之宝上泼洒了劣质颜料,触目惊心。
其碍眼程度,甚至远胜于叶慕辰瞧自个儿胸膛的那个破洞。
叶慕辰只撩了一眼,就快速掉开目光,不自在地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却发现自个儿嗓子里实在哑的厉害。他单手拄刀,寻思了半天言语,最后只得干巴巴地道了一句。这一路,辛苦国师了。
那是!南广和心满意足地重又将手缩回袖子里,龇牙笑道:所以小叶将军你说该不该解开我的灵穴?
慢着!叶慕辰陡然回过神来,掉头盯着南广和,目光如射如电。国师好算计,连朕都险些叫你给骗了!他冷笑一声。敢问国师,此处是何地?
西南广和猛然顿口,深悔先头不该见色起意,忘了这厮一旦清醒过来就不认账。倘若叫这厮知道了此处乃是西牛贺洲,那么他又该如何解释,他一个失去了灵气的凡人怎能孤身一人将叶慕辰背负至此?
南广和凝眸不语,腹内飞快地打草稿。
又说不出?叶慕辰跨前一步逼近他,赤/裸的上身散发出浓稠的血腥气与人体自有的微温的肉/香味。
醺的南广和有些头晕。
心跳有些快。
第93章 山洞7
鬼使神差地, 南广和突然间勇敢地抬起头,双目直视叶慕辰。如果我将一切都告诉了你,你怕不怕?
他怕甚?!这世间还有他害怕的?若有, 也与崖涘这厮绝无干系!
叶慕辰鄙夷。
南广和继续又道:反正, 总之, 咳,他一个人老着面皮说不下去了, 小指尖紧张地微蜷在袖内,借法术遮了面孔,一本正经地道:总之一会儿我要给你解毒, 所以有些事, 须得先说与你知晓。
有屁就放!叶慕辰瓮声瓮气地道,刻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
南广和突然有些生气。活了数十万年的凤凰儿一旦生了气,全身上下就憋不出刺啦刺啦窜小火星子。他一头浓密长发飘扬起来, 发梢衣角都沐浴在金色火焰的光芒中, 腾地一声,从怀中掷了一物给叶慕辰。
叶慕辰望着南广和眼下的模样, 双目直直的, 一脸发痴。见有一物破空而来, 想也没想地一抬手接住。
你他有些犹疑,更多的是恐惧。
恐惧一脚踏空,恐惧再次睁开眼时美梦依然袅袅, 化烟散去。
他后悔了!果然话不该一次说满, 早知道这厮能幻化出梦境中朱衣仙君的模样,他言词不该如此粗鲁。只是这金色烈焰的光芒, 隐隐然竟与九年前大隋深宫长生殿下那一场火,交错重叠于一处。
他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那一夜的狂风暴雪, 血与泪,卧于风雪下的少年尸身渐渐凉透。朱红色宫墙上空盘旋着一头金色凤凰,羽翼庞然若流云,周身覆火,朱红勾喙轻轻启合。那一声声泣血啼鸣,他至今仍刻骨地记着。
你究竟是何人?!叶慕辰控制不了声音,也控制不了心头的惊惧,刚割下血肉的心头隐隐然又渗出血迹来,洇染一地暗红。
拿去!南广和恨恨地道。你不是一直疑心那枚凤玺是我捣的鬼嘛?你不是一直怀疑我要造你家的反吗?
南广和目光凄厉地瞪视叶慕辰,字字淬血。你且看看,如今在你手里头的,是什么?!
叶慕辰如同受到了蛊惑一般,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方才他接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枚玺印。玉玺方圆四寸,上纽盘踞一只昂首清啼的雄凤,正面刻有凤入南隋,天地同昌,乃传说中前朝大隋历任南氏皇室的信玺。
只是记忆中这枚玺印皎然莹润,眼下手中托着的隐隐然有暗沉的血色。
叶慕辰手抖的厉害。
仿佛一个铺陈了太长的故事即将宣告结束。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嗓子眼里含着滚烫的血,只要舌尖不压住,就要当场喷溅三尺。
我怎么会有这个,南广和凄然一笑,缓缓撤去了面上的法术,绝色眉眼在一室山壁中灼灼其华。叶慕辰,你且瞧清楚,我到底是谁?!
叶慕辰一眼瞧过去,脚下踉跄了一下,随后深呼吸,闭上眼,再次睁开眼。舌尖到底没抵住那股自喉管窜出来的血,当场喷溅成一条鲜亮的红线。
韶,韶华叶慕辰的嗓子也破了音,单手拄刀,右膝跪地,眼底大串滚出泪来。你是朕的韶华,殿下
南广和垂眸望向他,不言不动,只盯着那喷洒一地的鲜血。
恢复了真实容貌的南广和,自然远比旧时大隋深宫那位十几岁的皇子要更为高大,眉眼间虽然一样的美貌无双,却不令人觉得有女气,甚至令人不敢逼视。他就那样不言不动地站着,长发轻垂及地,寡淡白袍,却没来由盖住了此方天地、这一处灵台方寸的所有荣华。
他立在此处,他便是这一处天地间所有的光。
他眸光流转所及,此方世界便宛转进入了下一季的春天。
鸟可鸣,花开成海。
叶慕辰全身过了电一般地战栗不休,喉咙口那株名叫思念的大树千万种牵绊悉数抻出,堵的他呼吸都不顺畅,眼中一道接一道的热泪,水晶帘子般遮住了他的视线。他从没奢望过,能真的等到这么一天,他的殿下完整地归来,带有无上荣光,和他记忆中万古长空中那一名朱衣仙人合二为一。
殿下,叶慕辰反复地重复这两个字,卑微而又灼热。视线不敢落在那人面上,只顺着一地荧荧仙草,爬到那人脚下,再缓慢地撩起白色袍角往上攀援,直至那人冷淡而又审视的目光。
殿下,我叶慕辰心一颤,想替自个儿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他捧着那枚温热的隐隐然带有血迹的凤玺,宛若捧了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如承载了太过沉重的九年。
你倒是认得出我,呵!南广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修长手指探入怀中,悉悉索索地不知藏了些什么,随后居然落落大方地解开了腰带。手指落在淡青色袍带上,长发垂地,表情似笑非笑。
叶慕辰下意识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却见南广和依然定定地看着他。寡淡白袍褪去,玉雪一般的肌骨宛若仙人。肌体呈半透明状,叶慕辰一眼就能通过肌肤看到其内在的骨骼与筋脉,内脏脾肾一目了然。然而在胸前凡人心脏归属的地方,却空荡荡的。
怎么会这样!叶慕辰蹭地一声站起来,急切间就要朝南广和扑过去。
却叫南广和的神色冻住。
孤的肉身,早在九年前便死了。南广和以那样凉的语气,淡淡地道。叶慕辰,你所心心念念的韶华殿下,九年前的确死了,死于大隋国破那一夜。眼下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法身。
南广和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奇异。
孤在这人间,没有肉身了。
什么意思?
叶慕辰不懂。
但这不妨碍他认定眼前这人便是韶华,只不过是一个九年后长大成人的韶华。就算肉身没有了,但韶华修仙了啊!修仙者们往往在化神境后便可分/身,也许韶华自小跟随那个崖涘在一处修仙,所以眼下这具玉雕一般的身子,是韶华的分/身?
叶慕辰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真正的崖涘在何处?
九年前孤自刎殉国,崖涘为了救回孤,以燃烧神魂为代价,替孤再造了这具法身。此身不入六道轮回。南广和抬眸瞥他,语气极淡。孤真身确是一头凤凰,也是此方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凤凰。神魂不入轮回井,也无法在下界久留,万年天罚是孤的命数。崖涘擅自逆天而行,眼下已经得到了他的因果,正在闭关疗伤。
尔等在九嶷山所见之人,是孤。
便连三百余年前,大隋朝的开国元后,也是孤。
但后头这句话他没说,恐叶慕辰受到了惊吓,也怕这厮不开窍,转而去嫉恨当年的南冥。
叶慕辰张张嘴,又无奈地闭上。他突然间有些苦恼,眼下韶华当真认了是修仙者,而且还是下界修仙者们梦寐以求的那头传说中可以打开天门的凤凰,那么他该怎么办?大元帝虽贵,却贵不过上界传说中的凤凰帝君。
就算他手头拥有泼天的富贵韶华,却已成了天。他泼不动他。
叶慕辰觉得前所未有的沮丧。
十六岁时起他叶慕辰汲汲营营的种种,配合隋帝流转于南赡部洲各地聚集兵力,与仙阁对抗以及这九年来随时欢喜地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寻回他的小少年,然后将这天下当作聘礼补送到小少年手中的心情。
此时此刻,都变成一场可笑的自以为是。
韶华,不,殿下,叶慕辰艰难地措辞,唇抿成一条线,手按在陌刀上蹦出了青筋。臣该如何称呼您?殿下,还是仙君?
随你便吧。南广和懒懒道,随即又突地一笑。小叶将军你也不必如此拘泥,你我幼时勉强算有些交情,大隋年间也承蒙你多为关照。
掐掉关照到榻上这段不能提。
一旦这厮知晓原来开国帝君与元后那对夫妻也是他们俩,怕不是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必须含糊带过,快些将原委大概交代个分明,两人只有坦诚相见了,才有契机替这厮彻底解除蜃虫之毒。
咳咳,南广和咳嗽了两声,绝色眉眼一瞬间柔和的仿佛冬雪都融化了,笑得那叫一个潋滟生情。总之呢,眼下孤不是个凡人,也不是位仙君,拖着这具残破的身子行走于下界,却是缺少了些什么。所以当日里崖涘替孤炼化出这具法身后,孤便自行取大隋王室凤玺作了一颗心,日夜安放于胸前。
叶慕辰听的一颗心都揪起来了,忍不住又是一阵鼻酸,拖着陌刀便朝南广和走来。
只听那人又道,所以小叶将军你怀疑是孤造反,拿凤玺颁发假诏令,命三十六诸侯齐聚于西京,委实是冤枉!
朕信你!
说话间叶慕辰已经走到南广和面前,再也不做任何掩饰地,脆弱地抱住了南广和。
无论你说什么,朕都信你。叶慕辰将脑袋放在南广和肩头,轻轻蹭了蹭,语声沙哑而又深情。
韶华,你是朕的殿下,是朕的君,是朕一生一世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哪怕你开口要朕的命,朕都会给你。何况区区一个天下!
话可不是这样说,南广和也有些感动,却还记得忙忙地替自个儿叫屈。这事儿真不赖我!孤若少了这枚玉玺,便如同你们凡人少了心一般,活不到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