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嫁魔

第7节

    戚隐心如死灰,这野鸡山上梁不正下梁歪,从头到尾都不正经。
    也罢,他安慰自己,反正他也是来混日子的,若真能学点儿花里胡哨的小仙术骗个小媳妇回家,倒也不枉此行了。
    “对了,大师兄住哪儿?”戚隐问,“先前他引我们到这儿,就不见人影儿了。”
    “大师兄不和我们住一块儿,他住掌门师叔那儿。”流白说,“他夜里总是做噩梦,师叔担心他梦中入魔,常常要替他驱解梦魇。”
    “梦魇?”戚隐疑惑,莫不是诱拐了哪里的良家妇女,于心有愧,怕人家入梦来寻债?
    “没错,”一众师姐走过来,桑芽抱着黑猫,蹦到门槛边上坐下,道,“大师兄好可怜的,他七岁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的爹娘被蛇妖吞进肚里,那只蛇妖还把大师兄养起来当口粮,拿绳圈套在他脖子上牵着走。后来正好被掌门师叔路过看到,才捡回一命。”
    戚隐一愣,云知那小子玩世不恭的笑脸浮现眼前,怎么看都不像是遭过如此大难的人。
    “那之后,大师兄就老是做噩梦。咱们还被师叔叫去轮流入梦驱过梦魇呢,师叔说看见咱们把梦里的蛇妖打得落花流水,大师兄就不会害怕了。”
    戚隐心里忽然有个猜测,呐呐问道:“那你们呢,怎么会想到来这里修道?”
    “我们都是孤儿啦,”流白道,“我是因为患有心疾,还是小娃娃的时候就被爹娘丢了,师父下山捡破烂卖钱的时候在破筐里捡到了我,就把我背上山了。”
    “我和桑芽因为是女儿,爷娘不要我们,”桑若捋了下桑芽的头发,“师父花了一贯钱,把我们买回来,我们就跟着师父修道了。”
    戚隐心里涌起不知名的感觉,夕阳已经下山了,最后一抹残光敛尽,夜幕徐徐降下来,灿烂的银河在穹隆上静谧地淌过。大家一起坐在门槛下面看夜空。
    有一种家的味道。戚隐想。
    “等等,”戚隐忽然意识到什么,“为什么我和呆哥入门就要花钱?”
    “你们是不是在大师兄面前露过财?”桑若掩着嘴儿笑,“大师兄很贼的,他肯定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师叔商量好了,一人三一人七地瓜分你们的束脩。”
    戚隐:“……”果然不能对他们期望太高。
    明早还要上课,大伙儿都回屋睡觉了。桑芽送了几道灯符给他们,戚隐把符咒贴在墙上,屋子里登时黄澄澄地亮起来。扶岚比和尚还六根清净,不吃饭不喝水,屎尿屁一个也没有,羹菜和面条都让黑猫和戚隐吃完了。
    酒足饭饱,戚隐想要出恭,推门一看,外头树影幢幢,想起之前云知的警告,不由得心里发怵。仙山里头该不会有九头怪鸟之类的吧?奈何尿急,戚隐拉上扶岚陪他,两个人揣着手往土路上走。
    前面是师兄弟的篱笆,有一高一矮俩人在路中间推来推去。
    男的说:“我送你回你屋,你回了我再回。”
    女的扭捏了一阵,道:“不要,这回我送你,你先走。”
    男的又道:“不行,得我送你。”
    女的娇声道:“不要嘛……”
    他俩堵在路中间,这土路太窄,戚隐和扶岚没法儿过去,只好在远处干等。吹了好半天夜风,那俩人终于挪了步子。男的把女的送回屋,自己笼着袖子回了对面的瓦房。
    戚隐:“……”
    他爷爷的,这俩白痴就住对门,刚刚为什么磨蹭这么久?
    围着村子走了一圈儿都没找到茅房,大约修道的人都辟谷,没有那方面的需求。戚隐只好拉着扶岚进林子,还没进去,扶岚按住他的肩膀,道:“里面有很多人。”
    “啊?哪有人?”
    戚隐望着黑洞洞的林子,树影森黑,恍若交叠的人影。
    戚隐忽然反应过来,扶岚说的“人”不一定是真的“人”。打了个寒战,他连忙后退了几步,紧紧挨着扶岚。
    第10章 贼山(五)
    “凶……凶么?”戚隐有些结巴,“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扶岚没说话,凝神听了一阵,满脸困惑的样子。
    “你能听见‘它们’说话?”戚隐小声问。
    扶岚点头。
    “‘它们’说什么?”
    扶岚又听了会儿,模仿里面的东西说道:“‘哥哥,今天的月亮好圆,我好喜欢你。’”
    “……”你爷爷的。戚隐扶额,登时明白里面是什么人了。
    这门派迟早得完蛋。戚隐拉着扶岚上坡,到思过崖上出恭。这儿开阔,没遮没拦的,总不会有人在这里叙说春情吧。戚隐松开裤腰带,站在崖边解手。
    夜风冰凉,林海沉在朦朦的夜色之中,风吹过去,树声如潮,一浪一浪地拍过来。人浸在这天地潮声中,越发像一个微不足道的蜉蝣。戚隐一面解手一面跟扶岚说:“呆哥,你的衣裳我缝就行了,别瞎给别人。这鸟山里没有正经人,到时候你别平白无故被夺了童子身。”
    扶岚乖乖点头。
    “呃,”戚隐想了想,又道,“要是你有喜欢的姑娘,跟我说一声,我帮你把把关。”
    扶岚这回没再吭声。一时无话,只有汹涌的林海翻卷声。戚隐解完手,正要穿裤子,扶岚突然拉了一把他的后衣领。这厮力气极大,戚隐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裤子还没穿好,手一松,整条裤子顺着腿溜了下去。
    戚隐暗道不好,这忘八端的莫不是要趁他脱了裤子图谋不轨?
    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崖下忽然腾起熊熊的火焰,火柱顺着崖壁直冲上来,汹涌逼人的热浪张牙舞爪地烧到戚隐脚尖。方才戚隐站的地方草木都成了灰烬,黑漆漆地黏连在一起。
    戚隐攀在扶岚身上,吓得三魂七魄飞到九霄云外。这他娘的要是晚一步,不说他子孙根难保,他整个人都得成焦炭。
    崖底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凤还山的兔崽子!见天儿地往老子头顶浇尿,不烧了你们的鸟儿让你们长长记性,还当老子塞北狼王的名号是闹着玩的!”
    有个师兄抱着块木牌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声喊道:“狼王息怒,前头的告示牌被风吹跑了,这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他把木牌支在地上,扭头看戚隐和扶岚没什么大碍,便一溜烟跑了。
    戚隐定睛一瞧,那牌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下有狼王,此处不许出恭。
    你大爷的,不早放出来,这不要人命吗!戚隐气得吐血。
    “穿好裤子,”扶岚迈前一步,“他欺负你,我去揍他。”
    “等等!”戚隐刚提好裤子,扶岚纵身一跃,戚隐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臂,被他一带,脚下绊了一跤,直直跌下崖去。扶岚明显愣了一下,一头扎进风中,跟着戚隐下落。风声在戚隐耳边呼啸,戚隐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腰间被谁一搂,整个人被托起来,手忙脚乱地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才看见扶岚白皙的下颌。
    扶岚打横抱着他徐徐降落,戚隐脚落到实地上才松了一口气,倚着崖壁还没缓过劲儿来,就看见那边大石头上趴着一头巨大的白狼。那头狼足有三层楼那么高,金色的双眸像燃烧的灯笼,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中犹如汹涌的云浪。扶岚和戚隐站在它的跟前,简直就像两个泥人儿。他们相隔明明有几丈远,可戚隐能感受到它灼热的鼻息,仿佛炼狱火焰。
    “哥,你还揍吗?”戚隐的声音在发飘。
    扶岚没说话,目光迎上狼王阴森的双眸。森冷的妖魔气息从扶岚身上潮水一般涌出,如果戚隐修炼出神识,就能“看”到来自扶岚和狼王的两股妖气悍然对冲,相撞之处翻腾出滔天巨浪。他们两个像海潮中央的两块礁石,岿然不动,而他们的身前,潮吞万象。
    戚隐只觉得四周忽然飞沙走石起来,风大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扶岚腾出一只手拉住他,他像潮水中的一片枯叶,攀附着礁石才能不被浪头卷走。
    风慢慢止了,戚隐看见狼王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家伙刚刚闷下一口甜腥的血。
    狼王低沉地开了口:“名字。”
    “扶岚。”
    “老子听过你,”狼王从巨石上站起来,俯视着扶岚和戚隐,“你是南疆的大妖,听说你领着三万妖兵进入九垓鏖战群魔,二十八个首领战死,妖兵全军覆没,独你一人一路杀上渊山,宰了微生原那个老儿,还把他的骨头炼成刀。”
    “嗯,是我。”扶岚道。
    狼王忽然低低笑起来,“可你的气息一点儿也不像妖,更不像魔,老子活了八百年,头一回闻到如此奇特的气味儿,真是令吾生厌。”
    戚隐在扶岚身后小声道:“呆哥,你多久没洗澡了?”
    扶岚:“……”
    “不过,”狼王哈哈大笑,“后生可畏,老子甘拜下风,你们俩走吧。”
    戚隐松了一口气,想不到南疆那头猪妖的名头这么好用,还没开始对招,光亮出一个名头,这只怂狼就萎了。忙拉着扶岚想要爬崖上去,那只怂狼忽地耸了耸鼻尖,像是闻着什么味儿,又道:“后面那个小的,过来让老子看看。”
    戚隐登时僵住了,他每天都洗澡,这狼莫不是看上他当口粮了?
    扶岚把他拽到身后,道:“他是我的,不给看。”
    “嘁,”狼王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真当老子稀罕不成?老子不过闻着这小崽子的味儿有些熟悉,像……像……”狼王想了想,道,“像无方山那个姓戚的牛鼻子。小崽子,你是不是那道士的亲戚?”
    这怂狼长得凶猛,却似乎并非不好相处。戚隐踌躇了一下,对它作了一揖,道:“晚辈戚隐,狼王说的姓戚的道士大约是晚辈的父亲。不过他早已抛妻弃子,对晚辈不闻不问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晚辈的父亲。”
    狼王长长哦了一声,“那小王八蛋确实长了副薄情寡义的面相。老子当初赏识他,想跟他交朋友,谁知老子不过吃了几个凡人,这小子就跟老子翻脸,二话不说跟你们凤还山那个掌门一块儿把老子关在这里。一关就是二十年,也不来看老子一眼,老子原本一身又亮又滑的狼毛都拧巴了。”狼王哼了一声,道,“那厮过得如何,他剑术卓群,又有资历,现在该是无方长老了吧。”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他死了,听说是前不久去颖河除水鬼的时候不慎遇害的。”
    狼王顿时不说话了,熔金一般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凄冷的月光照在它的脸上,每一根雪白的狼毛都流淌着玉色的光泽。不知怎的,戚隐竟从它的脸上看出几分悲哀来。
    “你们两个小崽子,陪老子散散步。”狼王忽然从石头上走下来,往林子里走去。
    夜风静谧地流淌,林间闪烁着点点灿烂的萤火,前方有一处小溪,淙淙水声遥遥传来。很远的地方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好像跨越了山山水水,被天风送到耳边。狼王说那是鲛女,她们住在下游,成天吊嗓子,它听了二十年,终于发现她们只会唱一首歌。
    “长得挺漂亮,穿得也少,你俩要是不介意她们下面是鱼尾巴,可以考虑考虑。”狼王说。
    戚隐干笑道:“谢狼王好意,我们还是专心修道的好。”
    几个不知名的小妖从落叶堆里爬出来,看见狼王吓得一哆嗦,又爬回去装死。小溪上萤火慢慢汇聚,凝成一个妙龄少女的轮廓,在溪水上飘荡。戚隐问那是什么,扶岚道:“萤妖,食人。”
    歌声还在继续,缥缈得像一阵烟。他们走了一截子路,在溪水边上停下。狼王伏在溪岸上,望着水里的月亮,道:“小崽子,莫怪你老子狠心。男人嘛,难免犯这样的错儿。老子也有不少私生子,不知道在哪天边儿蹦跶呢。老子吃过的凡人不说上万也有成千了,单敬你爹是条汉子。好好学,别丢你爹的脸,你爹脸薄,看见女人洗澡都会脸红。”
    戚隐没再说什么,好像把狼王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他不笑的时候脸上就淡淡的,好像和谁都隔得远远的。
    两人一狼一同看水里的镜花水月,涟漪微漾,萤火森森,静谧得像一场梦。
    月上中天的时候扶岚拎着戚隐回了思过崖,鲛人的歌儿已经听不见了,四周一片静寂,月光淡淡,世界像笼在一层薄薄的水里。戚隐不想回去睡觉,坐在崖边吹风。扶岚陪着他,两个人坐在夜空下,是渺小又瘦削的黑影子。
    “你在难过。”扶岚说。
    戚隐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开玩笑:“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好厉害哦呆哥。”
    扶岚拍拍自己的肩,“难过的话,肩膀借你靠。”
    戚隐心头一暖,笑了笑,说:“谢啦。其实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有点闷。不就是没爹么,你也没,咱师兄师姐也没,我早就习惯了。我就是受不了总是有人在我耳边念叨他,搞得好像我有爹似的。他是大英雄嘛,我知道,斩妖除魔,披肝沥胆。我也知道他心向大道,不回来找我娘情有可原。”
    扶岚静静看着他。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别人的英雄,又不是我的,毕竟……”戚隐垂下头,碎发遮住了眼睛,蔫巴地像路边的一根狗尾巴草,“毕竟,我连他叫什么名儿都不知道啊……”
    “戚慎微。”扶岚忽然说。
    戚隐愣了下,抬头看他。
    “阿芙告诉我的,不是道号,是本名。”扶岚道,“你很想要一个父亲么?”
    戚隐挠了挠头,道:“说不想是假的啦。小时候我表哥拉着我跟同窗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我趴在地上暗暗地想,要是我爹从天而降把这帮人打得落花流水就好了,结果每回都是我小姨夫来救场。但他只牵着我表哥走,我只能一边揉膝盖一边跟在后面。”
    “今天我帮你赢了。”扶岚说。
    “……”那是你搬出跟你同名儿的猪妖名号把那个狼王吓怂了。戚隐有些无语,他没想到扶岚竟然这么厚脸皮。
    两个人静了会儿,戚隐又问:“呆哥,刚刚狼王说你的气息不像妖也不像魔,是什么意思?”
    扶岚望向远山,道:“猫说我跟着它,我是一只猫妖。后来阿芙说我是她的小孩,我是人。”他垂下眼,轻声道,“小隐,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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