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撮稀疏的人影全部消失在环形走廊的视线死角。陆汀揉了揉眼睛,检查了一下手环里的新消息,很快就有侍应打开那扇紧闭的皮面大门,招呼等候的诸位可以入内了。
今天会是什么主题呢?在狭窄的入口通道中,陆汀让女士们走在前面,戴上纯黑的半脸面具,默默地揣摩,是丛林?花圃?还是虚拟海洋馆?白鲨和沙丁鱼群游动在空气中,灯光被模拟得仿佛来自数十米以上的海平面。这家舞厅在vr环境方面一向舍得血本,造出的场景也时常给人惊喜,真假莫辨到让人极易产生错觉,仿佛真的能够闻到海洋的咸腥抑或盛开的花香。
然而等他进入舞厅内部,就发觉先前那些热门选项全都猜错,chorus今天虚拟出来的,竟然是,宇宙。
这是从未有过的主题。十六岁拥有合法出入娱乐场所的资格之后,陆汀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来放松一回,躲在各自迷醉的人群当中,他感觉到真正的清净,尽管每人脸上佩戴的黑面具以及虚实难分的环境都把这舞厅衬得宛如邪典现场,但他仍然只会感觉到清净。所有人都与他无关,所有人也都不会理他,注意他,所以他什么都不用想,光路构成的游鱼和花朵纷纷穿指而过,一抓就散。但在少说二十次的经历之中,他还是
第一回在舞池中看到宇宙。
不只是银河系,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天体高高低低地飘浮在空中,星云、超新星团、双星系统……缩小千百亿倍,穿插在熙攘人群中,优雅地维持着动态平衡,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起码五米高的天花板下还装了平面镜,墙面上也覆盖了不小的面积,安装角度的巧妙组合把空间照得更大,这片浓缩的宇宙以几何倍数**,让人分不清哪里可以触摸,哪里又是只存在于光影中的真空。
在这形制大小如足球场的宽敞舞池中,陆汀贴着墙边缓步地走,抬头去看,除去天体的自转之外,它们的相对位置也是存在流动的,耐心观察就能发现,仿佛整个天球被固定在舞池中心的轴上,进行极其缓慢却浩大的旋转。
陆汀不禁看得屏息凝神,却晃晃脑袋,不愿再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哪怕现在播放的音乐来自于上世纪他最喜欢的一支爵士乐队,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张唱片,他还是只想保持清醒不要迷路,快点和邓莫迟取得联系。
那么,该怎么找?光线是晦暗的,有时又特别明亮,满室都是搂在一起的有情人,或是单独摇摆的独行客,他们不在乎舞伴,随意地释放着信息素,普普通通地交谈着,自我陶醉着。陆汀之前从未觉得那种混合一团的气味会让人产生焦虑,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大概是淋雨的缘故,他鼻子有些不通气,本身他也只是刚过刑警合格线的嗅觉水平,而铁锈的味道不知远近,难以捕捉,宛如要他在星海里捞一枚银针。
陆汀不自觉捏住手环,他想,实在不行就用它吧,迟迟没有按下特殊联系人快捷拨号键的原因是,他知道邓莫迟此时一定也在寻找自己,或许是在用一种更高效的方法——先前他那么笃定,说“当然能”。那么,自己倘若贸然拨出号码的话,就会像一种胆小且败兴的作弊行为,一点意思也没有。
比起简单直接的电信号,陆汀这次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沉下心,眯起眼,目光扫过数不清的人与天体,同时也和他们擦肩,每一步都好像踏过了几百光年的距离,在找什么,他说不清,但他确定自己就是在寻找。又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走近一些,挤过几对贴身扭动的男女……他的确看到了。
最美、最舒展、最明亮的红宝石星系。
m83。
它位于舞池的东北角,离陆汀只剩几米远的距离,比邓莫迟送他的那一团尺寸要小,不只是缩放比例的问题,走近去看,它在精度和投影流畅度方面都跟那件礼物没法比,组成星球和射线的都是简单的显色光点,而非那一串串邓莫迟亲手敲出的代码。
但还是很美。与周围天体截然不同的美感。
陆汀在m83星系较薄的那一侧站定,它就飘在与他基本一致的高度上,正对他的脸。他一时间看得有些恍惚,直到熟悉的气息忽然漫过鼻尖,好像立刻就变淡了,是幻觉吗?当他这样想,铁锈的存在又仿佛倏然变得明朗些许。
几秒之内,这味道就这样在陆汀的感知中来来去去,他耐不住了,猛地一回头。
四目相对只在一瞬,陆汀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从和自己一样造型简单的面具后露出。其实把下半张脸遮住也没什么,哪怕把那双眼全遮住都可以,一个身影和一丝气味就够了,陆汀坚信自己还是能立刻辨认出来。
静静走到邓莫迟身前,穿过几颗快速划过的彗星,还有一片玫瑰色星云,去和他拥抱,双臂搭在邓莫迟肩上,脸颊依偎在他颈侧,恍惚之间,就像是完成了某种命运。
“你找到我了,老大。”陆汀轻声说,“你猜到我会来这儿。”
“可以闻见。”像在飞船上那样,邓莫迟搂住他的后腰,“刚才也看到了。”
“在哪儿?”
“十几步远的地方,”邓莫迟顿了顿,“走过来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
“哇,什么麻烦能拦住你?”
“……有人想拽我跳舞。”邓莫迟声音有些发紧,说得心不甘情不愿。
陆汀“扑哧”笑出了声,他心想,好长相果然是面具也遮不住的,对美的品味人人都有,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但盯上他的蛋糕就是不识相了。心情介于不爽和骄傲之间,陆汀最终决定大度一回,不去追究试图半路截胡的那位,爵士乐正放到他最爱的那首,星光,宇宙,潮湿的水汽——这可都不能浪费啊。
他贴近邓莫迟耳边,“我说邓先生,第一支舞只能我拽你跳,以后每一支都是,你一定要记好哦,”说着,陆汀的双手从肩膀滑下,顺手臂一直碰到邓莫迟微微曲起的五指,他用力交叉相握,“来吧,节奏跟着我就好。”
“这样吗?”邓莫迟往前两步,踩着节拍,悠悠地逼着陆汀后退。
“是啊,一点就通吗?”陆汀弯起眉眼,干脆顺着那股力道把邓莫迟往自己身上拉,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再贴紧一点。”
于是他们再次拥抱,交叠的手暂时分开,只是为了把对方更紧地搂在自己身前。懒散的爵士乐还在响着,主唱中性的嗓音和萨克斯难舍难分,他们一同轻晃,不知何时已然退回了m83旁边,再退上一步,那团星系就大小正好地把两人包裹住。
陆汀又一次凑到邓莫迟嘴边,唇瓣微张着,他在等。邓莫迟没有让他等太久。其实面具不利于接吻,额头碰得太急会痛,皱巴巴泛潮的西装、淋湿又蓬干的头发,也全都不及陆汀所习惯的光鲜,但眼睫上有闪光,细密的汗上有闪光,星系和音乐都那么柔软,热水似的把他们浸泡,拥抱和亲吻也被泡得闪亮了。
“老大,你是全世界第一好的舞伴。”从chorus的黄道十二宫出来,回到飞船中,陆汀这样总结。
“第二好是我姐。”他又道,垂睫微笑着,“我以前只带她来过。”
邓莫迟的理智告诉他这是谬赞,但心里感觉确实不错。舞蹈和音乐之所以流传至今,是因为它们能使人快乐,这原来是真的。
回到毕宿五淋浴,又换上干净舒适的便服,两人匆匆赶回撒克逊河另一侧的聚居区已经接近午夜时分。陆汀又带了不少新鲜食物,还有他的跳棋和电子老鼠,邓莫迟的排水改造果然名不虚传,那栋淡黄色的平房并未被洪水入侵,进家门的时候两个孩子刚从卧室出来,推开隔断的栅栏门,上一秒还是睡眼惺忪,一见他们就马上来了精神,和那只小拉布拉多一块围在他们身前。
“来,这个给你,”陆汀把电子老鼠交给r179,“会动的,可以和小狗一起玩。”
小男孩“哇”了一声,开开心心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就开始拆包装,蹲在地上准备带小狗一探究竟。陆汀看向邓莫迟,却见那人正在专心整理冰箱里的食物,完全没有一块来送礼物的意思,再仔细一回想,那个装着白色细纱和零碎挂坠的牛皮纸袋……他根本就没从飞船上拿下来,一直和装铂的行李箱放在一起。
不会是忘了。邓莫迟从来不犯这种低级错误。买的时候他也没说就是要送给妹妹。那是自己先入为主了?细网纱和星月碎片,这些看起来跟邓莫迟完全不搭调的东西,究竟又有什么用处?陆汀暂时琢磨不懂,但小姑娘还眼巴巴地在旁边等着,他看不得她失望,于是干脆把跳棋递过去,“这个是给你的,”他柔声道,“益智益脑,同学聚会也可以带过去。”
“谢谢陆哥哥!”r180看着玻璃盒里精美的彩瓷棋子,甜甜地笑了,“最近不上学,你们可以在家陪我玩吗?”
“这个——”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邓莫迟走了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去的地方信号不好,可能联系不上,照顾好自己。”
“啊?”r179放开怀里的小狗,站了起来。
“是很远的地方吗?”r180扯了扯邓莫迟的袖口。
“嗯。”
“要走多久?”
“不确定。但会回来。”邓莫迟看着她,“我的枕头旁边有一颗桃核,正下方的床单下面有应急的钱,算清楚再花,吃的用的我会帮你们准备好,不够了何振声会来送,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给那个男的开门!我会看住妹妹的。”r179打断道,表情颇有些不悦,“但是哥,自从你认识警察,就老是不回家,你是不是快把我们给忘了!”
陆汀听得来气,但这次一走确实没个准头,把两个小孩儿放在家里不管,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这样吧,你们去我那儿住,很舒服的,”他拍拍r179的肩膀,“也会有专门的人来照顾你们。”
“我才不要!”r179瞪他一眼,“我在我自己家很开心,我喜欢的东西,也都在家里,住在你的地方谁都不认识,肯定很没意思,一点也不自由。”
“我也不想去……”r180小声附议,“在其他地方,我睡不着。”
陆汀有些为难,看向邓莫迟。
邓莫迟道:“在家待着吧。我明天就走。”
这么一来,两个孩子更加不肯乖乖睡觉了,缠着两人的模样明显是舍不得。邓莫迟似乎也有些不忍和忧郁,纵容孩子们熬夜,先是陪r179调试了电子老鼠,又是和陆汀一起表演跳棋的几种玩法。后来他坐在沙发上,让妹妹站在身前,帮她梳理纠缠成团的长发,陆汀则在灶台前切水果,待到橙子和蜜瓜摆好一盘,他端着出来,邓莫迟已经编好了一条麻花辫。
“你这是准备陪他俩通宵了。”陆汀笑道。
“我睡觉也不拆,永远不拆。”r180也笑,低着脑袋,很害羞地闪着睫毛,小兔牙又露了出来。
陆汀给叉了块蜜瓜,递到她手中,又伸了个懒腰,坐在邓莫迟身旁,另一边是眼皮正在打架的r179和小狗。多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对着一个小电视,时间过得不急不缓,一切都寻常又暖和。不对,之前在自己家里,究竟有过吗?他竟回忆不起来。
眼见着两条麻花辫都编好,小姑娘开开心心地甩着它们晃,邓莫迟靠回沙发后垫,陆汀就自然而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把目光放到电视屏幕上面。
方才播放的一直是移民计划相关的广告和新闻,他素来不感兴趣,现在也是随便一看。主持人又一顿扯皮过后,镜头一转,采访的画面映入眼帘。
陆汀的思绪又快飘到天外了,却猛地被拽回,他隐隐一个激灵,从昏昏欲睡到头皮发麻,也只需要一秒。那是一支先行队伍,在第十九批移民开始迁居之前,打头阵前往火星,为首的正在解释此行的各种任务。统共有十二个队员,穿着亮眼的橙色队服,每个人都入镜了,各个人种和性别都有,陆汀双眼睁得生疼,却只能看见其中一位。
很快,就轮到她说话了。
没有看错。
“是的,经过十四年的前期努力,我们准备好了……”
她在说什么啊,陆汀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我为什么听不清?
“怎么了?”唯有邓莫迟的声音在耳边,格外清晰,像一条吊着他思绪的绳子。
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也让他暂时没有感到下坠。
“……没事,”他犹豫了一下,合上眼,强迫自己不再紧盯那块刺眼的屏幕,“我就是有点困了。”
第35章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只有模糊的电视音,混合更为模糊的雨声,沉闷地打在鼓膜上,像是在把屋里的空气一点点抽成真空。直到两个孩子并肩靠在一边,都睡着了,邓莫迟才开口:
“那是你妈妈。”
说着,他关上电视。方才那一小队科研人员早已结束了讲演,现在放的是某家蛋白块大厂赞助的脱口秀节目。在人造人区所能收看的有限几个信号台中,这档并不好笑的脱口秀总是跨台循环,占据绝大部分的播放时间,以及收视率。
陆汀还是直直地盯着前方,黑掉的屏幕中,他看见倒映其中的自己,却没能把脸转过去。“你看出来了。”他小声说。
“长得很像。”邓莫迟道。
“是吗?其实我都快记不清了,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但突然要我凭空回想,就做不到,”陆汀笑了笑,微微偏过脑袋,母亲的容颜,她的年轻和苍老,在他心中仍然缺乏清晰的界限,他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老去的,“就像我现在,才这么一小会儿,又快忘记她刚刚说话的样子了。”
邓莫迟点了点头,没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但他确实在认真地倾听。
于是陆汀接着说了下去,怕吵到孩子,他仍然把嗓音放得很低,越低就越显露出那么一点落寞:“我五岁多之后就没见过我妈了,她去当志愿者,参加一个保密的封闭项目。她本来是个警察,omega女性,硬是逼着自己,一直当上警长,比我强多了。可能是很有社会责任感的那种人吧。”
“嗯。”邓莫迟低头看着膝盖,拍了拍他的手腕。
陆汀也终于完全转过脸去,从侧面专心望着那扇眼睫,邓莫迟的睫毛生得很细很密,有时配合着阴影,看起来像是自带眼线,但又稍微打着卷儿,徐徐垂下的时候,便少了几分锋芒,让人觉得温柔。“差不多一个月前,我姐带我去了一趟我妈现在工作的地方,就在红门,那个军事基地后面,还要再翻过去几座山。我以为能见到她,后来只是隔着墙说了二十分钟话,这还是我姐找了老同学的关系,”顿了顿,陆汀又道,“没想到她搞得那么神秘,原来也是移民计划相关,现在居然都要上去了。”
“应该带了任务,”邓莫迟说,“准备了十四年。”
“那也就是说还会回来了?带着执行完的任务成果,不会像其他移民那样……”陆汀话才说了一半,就闭上嘴。
把疑问和忧虑寄托在邓莫迟身上,未免太苛刻。毕竟他这个“半当事人”都没法给出答案。
邓莫迟却道:“你可以自己问她。”
“你是说——”
“还联系得上吗?”
“私人不能……我试试我姐行不行?”
“嗯,离发射还有三天。”
陆汀拨出陆芷的号码时,邓莫迟默默抱起弟弟,把他往栅栏门后的卧室送,眼见着两个孩子都已经被抱了进去,陆芷还是没接电话。
邓莫迟朝沙发上瞥了一眼,兀自走到厨房那扇封死的窄窗前,漆黑一片,哪有风景可看。陆汀明白他的意思,以往两人在一块,陆汀偶尔跟亲戚朋友通话,他总是会避免旁听。但陆汀从来都没介意过被邓莫迟听见什么,这一回,他起身走了过去,站在邓莫迟旁边,关掉蓝牙耳机,等待接听的“滴滴”声就清楚地从手环放出,一下接着一下。
又自动挂断了一次,再拨回去,响了大约十多声,陆芷终于接了电话。
“姐你睡了吗?”陆汀抢先道。
“没呢,累死我了,”陆芷周围有些嘈杂,但几秒后就骤然静了下来,有关门的声响,“我还在酒店,查不出是谁干的陆岸就不肯罢休了,客人审完一个放一个,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新房,还不让我回去睡觉,疯子!”
“有人要杀爸爸,还是在他的婚礼上,给他致辞的时候,”陆汀抹干灶台上的一颗水珠,大概是他方才切水果洗案板溅上去的,“大哥生气也正常。”
“呼,要杀咱家老爷子可没那么容易,你大哥是想借机立威呢,也是做给爸爸看。”陆芷打了个哈欠,话锋一转,“你怎么了?一点半了还不睡觉?”
“我是想问,你能帮我联系上我妈妈吗?”陆汀也没有再废话,“她要上太空了,我才在电视里看到。”
“我想见她一面。”他又说。
陆芷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方才的风风火火已经平复,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柔和:“见面的话……应该是没办法了,她所在的团队已经进了克洛特发射基地,全封闭状态,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是提前录好的。要见面……除非爸爸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