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端午,在浯城这边一般由昨天开始就要在门前挂艾叶了。方杰是年轻一代,一般不管这种老的习俗方面的事情,倒是他爸爸前一天就开始提醒他,要他去菜市场买一把艾叶,说菜市场门口就有得卖,才五毛钱一把,买回家来后就要叶片向下地倒挂在他店门外。
方杰昨天懒得为了买把艾叶跑到菜市场去,于是就请出家中大闲人——顾孝成,要他出门向北走,再向东拐,去那个菜市场买一把艾叶。顾孝成去之前,方杰再三叮嘱:“五毛钱一把,你别被人骗了,多给人家钱。”那口气就像是那种家长第一次叫自己七八岁的小孩出门买盐买糖打酱油时的口气一样,想要给他们一次“社会历练”的机会,可又怕他们被外面的无良商贩骗了。
顾孝成看着他一再强调“五毛钱一把”的脸,心里就纳闷了:到底是你会做生意还是我会做生意,我还能叫他们给讹了?
于是出门,用五毛钱买回了一大丛浓翠色泽的艾草,有十几寸长,中间是艾草杆子与叶子,外面还搭了一些菖蒲,给扎成了一束。哪知方杰看完了实物,还是要确定一下:“五毛?”顾孝成点点头:“五毛。”
方杰这才把这个倒挂在他店门外。卷帘门上是不能挂的了,只有挂在卷帘门内侧的那个钢化玻璃门外的把手上。
今天方杰开店门时一看那一丛艾草,水分已散逸了一些了。这艾草要在这儿挂上好几个星期,直到完全枯掉为止。
晚上,老方提了一塑料袋的粽子过来。这些都是他昨天包好的,他包完后用高压锅给压熟了,分了三批,一批是白水粽子,一批是赤豆粽子,一批是卤肉粽。
老方和小方都没有在什么单位里面上班,所以逢年过节的,也没有节庆的东西发了好往家拿的,所以一切都得靠自己,像是这个端午,就得自己包粽子来吃。
老方的房客小秦在日资企业里面做,并且又是一个中小型的,所以考虑不到这种端午要发点粽子、中秋要发点月饼的这类心意上的事。而另一个房客小李又是一个“胎里素”,就是那种自生下来就没办法吃肉的人,他说他小时候被他爸妈逼着吃肉,吃了也是要吐出来的,所以这回他们单位发了很好的粽子礼盒,他也没有办法吃,因为里面有素有肉的,所以他就把那个礼盒寄回家去给他爸妈吃了。里面的素粽子他也没挑出来,为了保持那个礼盒的完整性,他这人也比较孝顺,怕拆得里头七零八落的再给爸妈寄去会显得很难看。
所以今年这个在日企上班的小秦与在供电局上班的等着入编制的小李就都没有粽子吃,好在他们有一个平时为人还算是挺热心的房东老方。老方把粽子煮出来之后,给了小秦每样各五只,给了小李白水粽子六只与赤豆粽六只。昨天他还热情地拿了十几只跑到他以前老邻居老吴那里去串门——就是每年都跟他搭伴儿逛园林的那个老吴。老吴还回了一袋子他女婿单位里面发的粽子给老方作回礼,还说:“我其实他们这种包装过的粽子都不要吃的,我还是每年想你包的这个粽子吃,特别是这个白水粽子。”
而今天的小秦与小李在老方走后,各煮了一个粽子当晚餐的主食,小李一边吃一边说:“方叔的这个白水粽子包得还真是好吃,粽叶子的香气真是太浓了。”小李是北方人,习惯叫长辈什么“某叔”“某姨”的,而小秦则是南方人,还是习惯叫“某叔叔”“某阿姨”。小秦咬了一口他碟中铮亮地泛着一层油脂的光亮的、但吃起来却又不腻的卤肉粽,说:“嗯,方叔叔这个肉粽包得也好,我这几天反正不煮饭了。”小李问:“啊?不煮了?你天天吃糯米,你受得了啊?”
而此时在小方的小店里面,三个人围桌坐着,也在吃着粽子。小方反正吃饭一向有点心不在焉,他一边吃一边心里面想着别的事。而小顾则是一边吃一边夸老方这粽子包得怎么怎么好吃,简直天上有地下无的,把老方捧得差点以为他自己可以去做国宴厅的厨师长了。
老方还带了点绍兴的黄酒过来下饭,桌上还有一碟卤水牛腱与一碟炒素,老方自己吃着牛肉,就了点酒,还劝他们年轻人也喝点,说什么暖身去邪气。方杰不爱喝黄酒,所以他就不单独拿碗倒酒了,只偶尔喝两口顾孝成碗里的。顾孝成则是一边帮他剥白水粽子一边问他要不要蘸白糖,他则说不喜欢沾了白糖的,说这样就把他爸选的优等粽叶的天然香气给毁了。老方木讷,眼皮子底下见到两人这样地“不见外”与“你来我往”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还附和:“是啊是啊,他吃我包的白水粽子从来不蘸糖的”。
所以,这“一家人”倒颇显得其乐融融。
第28章
浯城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富庶繁丽之乡, 里面的小民百姓一向生活得都比较安闲与富足。里面的男人们又几乎都具备了江南小男人的特质,简直比北方的女人还会当家,很懂得如何过上一种悠游富足的小日子,就是那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光靠着省俭都能把日子过好的感觉。
老方其实算是浯城男人的代表,可能日子过得一直比较不操心,他人又比较木讷,是在生活上有些小谋小算,可是在大的人事纷争上面就没什么想法了, 是属于完全不懂厚黑学的那一类人,所以老方到老——现在刚五十出头,也依旧是一头黑发, 而且十分浓密,他这一头黑发可能现在就成了他的唯一优点, 也不用染就是这样的,只是偶尔发丝里面夹杂了几根暗金色的发丝, 可是却没有变白的。
他们端午节这餐饭注定是要吃得比平时久。老方一边惬意地慢慢嚼着他买了带过来的卤水牛腱,一边享受着小顾无时无刻不忘说出口的赞美,再时不时地抿两口绍兴黄酒,就觉得这人生吧,还是有很多美好的事情与时刻的。撇去从小腿就瘸了这件事不说, 撇去老婆过着过着就跑掉了这件事不说,余外的都是些不错的事情。像是有个很听话又孝顺的儿子,像是拆迁后分到的房子还是不错的, 像是生为浯城人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每年还能逛逛园林什么的。
老方越想越觉得“人生得意需尽欢”,不自觉地就灌多了几口,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跟年轻人聊天。他也没什么“谈资”,无非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先是问顾孝成:“哎?小顾啊,你跟我们家小杰一样年纪吧,今年也二十四了,该谈女朋友了,——方杰说你家条件不错的啊,那你谈没谈女朋友?”老方本来说起话来就没什么水平,一喝多了两口酒,就更是稀里糊涂的口齿。
顾孝成一听这个,搛了一朵老方之前来这儿炒的西兰花,塞进嘴里嚼了嚼,把老方的问题想了想,说:“啊?女朋友啊?谈了啊。”方杰这时正端着他的碗抿一口黄酒下肚,本来是竖着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的,一听了这话,差点把酒抿到鼻子里去,一丝那个酒液走错了地方,辣到舌根,他闭着眼甩了甩头,想把那个辣味甩掉。
老方一听小顾说谈女朋友了,就十分好奇地问:“啊?都谈啦?哪里人啊?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啊?”小顾头也没抬,一边吃他的晚餐,一边说:“本地的啊。”老方又问:“那长得好不好?家里是做什么的?”小顾嚼了嚼牛肉片,说:“长得当然好啊,我能给自己挑个难看的?家里啊……‘她’家条件不太好。”
老方就这么听着,想了想,又问:“那你们定下来了?要结婚了?”老方问这话时其实心里面并不是完全没有波动的,他心里面其实在伤嗟着,也在暗暗比较着,他就想着他自己儿子方杰到现在连对象都没有,或许就是因为他们家条件不太好;而小顾家里条件好,看来谈一个本地姑娘——还是个本地漂亮姑娘,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小顾想着要怎么回答,还没答,老方就又自顾地说了一句:“唉,我小杰也不知道到哪天才谈朋友。”小顾抬头看他一眼,说:“唉,叔叔你也不要感叹。你当我谈朋友就容易?也不容易,从以前就是爱理不理的,现在是连打带骂……”他忽然顿了一下,因为方杰在桌子底下补了他一脚,穿着夹脚拖的脚直接踢过去,又准又狠,他忍了一下疼,继续说:“还带踢。更重要一点是,‘她’还拜金,没个三五百万,连碰都不让碰一下子。”这属于扭曲事实。
方杰听后,本想再踢,可再一想又觉得算了,索性不再管他说什么了,就开始自顾自地吃粽子。
老方一听,这么严重!马上就想劝小顾要三思,想说什么连打带踹还得了,又想说什么拜金就更要不得。可后又一想,人家情侣之间的事情外人是插不了嘴的。可是他又十分想不通,为什么这女的这样,小顾还要跟她做男女朋友。
想来想去也不得其解,于是略坑着头,摇了摇,说:“唉,这女的得多漂亮啊。”要不然小顾干嘛费这劲还要跟这种往死里作、也没什么好处的女的在一起。
顾孝成用右肘撑着头,又搛了一朵西兰花,一边嚼一边向方杰那边暧昧地睃了一眼,说:“是还不错……还好长得不像‘她’爸……”
方杰听到有人说他爸丑,他心里面是很生气的,虽然他爸老方其貌不扬是一个事实,可是他也容不得别人当着他面批评。他把筷子重重一放,想也没想地就诘问正在嚼那朵西兰花的顾孝成:“你说谁爸丑!”
顾孝成根本不为所动,咽下西兰花,说:“我说‘她’爸呢,你急什么?”老方也在一旁劝说:“是啊是啊,又没说你爸,你激动什么?”
方杰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把碗也一放,说:“我饱了。你们吃吧。”他也不光是气顾孝成说他爸丑这件事,他就气顾孝成今天晚上说这些没用的话干嘛,他爸问他谈没谈女朋友,干脆回一句还没谈不就完事了,偏偏要说谈了,跟着还说了一堆的似有若无的废话。
其实也不是那种真正的愤怒,就是嫌顾孝成这人无聊,尽说点无聊话。他单纯嫌弃他,就不爱再跟他一桌上吃下去,大眼瞪小眼的。况且也真饱了。
他站起来后,把椅子掉了个方向,对向那边大长桌,再弯下腰来一看电脑,发现已经七点二十了。本想站一会儿再回答买家问题的,结果这一下不得不直接上线服务。
这晚上,老方一直坐到八点半,酒意散掉了八成才走。因为根本不知道之前小顾在意指他“长相有点问题”,所以他这一晚上的好心情是丝毫不受影响的,光记得小顾之前怎么怎么夸他粽子包得好了。
老方走后,小顾把碗筷收进厨房洗了,又拿了块抹布出来把桌子抹干净,再把这张小桌收了靠墙放。
跟着,又捧着一个pad坐在方杰身后。具体来说,方杰没空理他,之前把他比成女人一样地说,还说他爸老方丑,他现在没空理会。
但是,九点一到,他一秒也没耽搁,下了线,一转头,第一句话就是:“我爸招你惹你了,你批评他长相干什么?我最讨厌别人说我爸样子不好!”顾孝成耸耸肩,说:“方叔叔长得很可爱啊,没什么不好……我就是看你一直吃饭不作声,想引你说两句罢了,哪里知道你说完就撂筷子不吃了。”
方杰就计较了一下说他爸丑的事,而另一件把他比成女人的事,他也懒得跟他去计较了,因为顾孝成这人平时散诞,时间多,可他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跟他磨嘴皮子。
他站起来合上电脑,左右松动了一下筋骨,问顾孝成:“你先洗还是我先洗?”顾孝成说:“你先洗吧,我正跟我爸联系着。”方杰“哦”了一声,又问:“你今天晚上牛奶还喝吗?”顾孝成略抬了抬头,说:“不喝了吧,今天晚饭吃得时间有点长,喝不下了,——哎?不对,现在觉得有点腻了,不如泡杯绿茶给我吧。”方杰一边站在楼梯口那儿换二楼的拖鞋,一边扭过头来问那个还坐着的顾孝成:“九点了,还喝绿茶啊,你到时睡得着啊?”顾孝成这回头也没抬,一边在聊天工具上跟他爸互传着信息,一边说:“唉,睡得着,别放太多,泡淡一点。”
方杰应了一声,就上楼拿干净衣服去了。跟着先泡了杯绿茶给那个只知道要人伺候并且也觉得理所当然的顾孝成,然后才去洗澡。
第29章
六、七月之交在浯城, 酷夏天气的第一波热力袭来,方杰忙不迭换上短袖与五分裤。
他前两天跟顾孝成小心“进言”,问他以后小号完能不能好歹进行一下身体某部位的“擦拭工作”,虽说这内裤又或是裤衩天天洗换,每次洗时内裤也并不怎么脏,但方杰这人就是那种能多干净一分就多干净一分的人,于是就小心进言,让顾孝成不要给他省卫生纸。
哪里知道顾孝成闻言后整张脸呈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末了, 白了他一眼,十分不客气地一口回绝了:“谁小号完还用卫生纸,我又不是女人……gay!”这个gay是“娘”的意思, 无奈那个刚刚才小心进言的方杰没有听懂,他以为就是基佬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刚才的提议被否决了, 并且还被一个真同志骂成是“基佬”。
他也翻了翻白眼,说:“你才是gay, 我不是!”顾孝成也算是服了他了,就问了他一句:“你到现在还说你不是?”哪里知道方杰还死鸭子嘴硬似地顶了一句:“我反正不是,就不是!”
顾孝成对于方杰永远拒绝承认他自己有同志倾向的这件事是十分感慨的,并且也十分地“钦佩”,因为一个人可以将“死不承认”这一件事做到如此地彻底也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顾孝成除了对他死不承认的这个特性十分钦佩之外, 对他另一件事也是十分钦佩的,就是这哥们可以连着一个多月不做那种事情,也根本不想, 就好像是那种连欲望都没有的样子。这一点实在是太神奇了,顾孝成在六月里就常想着这个事,在想方杰为什么可以做到完全都不想,分析来,分析去,就觉得可能是因为这哥们始终“没有饱暖”,所以也“根本无从思考X欲”。可是真地完全没有那种欲望也实在太怪了,谁说非得饱暖也才会思X欲的,这天底下“穷心未尽色心已起”的男人可多了去了,怎么偏偏他在这方面就是这么地冷淡呢。每每想到这里时,顾孝成都会暗自摇摇头,心里叹着:唉,他到底是不是年轻人啊,怎么没有一个血气方刚的身体呢……不对,或许应该问,他到底是不是人啊……
顾孝成在六月里时,不止一次地想问问方杰:我八月多的时候就要回那边去了,到时候会有一年的时间聚少离多,你难道就不想趁着我在这里的时候来点什么?
可是每每看到方杰用一张绝对禁欲系的脸吃着一盒十二块的超值大排饭时,又或是看到方杰用一张完全禁欲系的脸打印快递单、给买家装箱封箱时,他就把那些想问出口的话给悄悄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