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奉吕不韦之命处理掉的正是白天在半道上欲拦截嬴政王驾的那一对母子, 也就是之前写信到咸阳揭发嫪毐罪行的雍城主簿的妻儿。
若在以往, 对于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吕不韦自是按律严惩, 绝不姑息……嫪毐所犯下的桩桩件件足够他死几十次都不止,可问题是此人目前还不能动。
嫪毐暂时不能死,那么揭发者及相关知情者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其实, 在作出这些决定时, 要说吕不韦眼皮都不眨一下是不可能的。
他也是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也会不忍, 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惊醒, 然后彻夜不眠。
原以为自己此生亏欠的只有好友赵豪一家, 然而这一路走来,鲜血尸骸遍地,累累白骨成山, 手上的人命已经多到数不清了。
是啊, 数都数不清了……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 吕不韦拨着灯芯,心里默念着一个个或无比熟悉或点头之交或仅仅听闻的名字, 那些荣极一时的存在都成为了此刻任凭他细数的曾经。
而自己手中的那些亡魂, 更多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像今夜埋骨荒野的那对母子,就像屯留那三万枉死的降卒……
李斯正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在苍龙谷附近发现的端倪和猜测一应报告给吕不韦, 见他兀自出神, 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出声提醒:“吕相,吕相?”
思绪回到现实,吕不韦听后,却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这不是什么大事,你就不用管了。三日后便是王上的及冠大礼,那才是重中之重。”
“可是吕相,王翦此人心机颇深,不可不防……”
李斯一语未尽,吕不韦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言,他只好闭口不谈。
其实,吕不韦早在王翦军中安排了自己的人,王翦在苍龙谷的暗中动作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些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伎俩,并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李斯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见吕不韦对此不以为然,便知他已有安排,于是言归正传,遂提出自己的见解。
“按兵不动?”吕不韦剪烛的手一顿。
“正是。下官以为既然嫪毐已成了您的弃子,那么在他向王上动手时我们只需袖手旁观,以逸待劳,由嫪毐打头阵来消耗王上的人马,吕相自然什么都无须去做……”李斯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当嫪毐伏诛之后,我们再打着‘勤王’的名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蕲年宫。因为若那时王上趁乱携带虎符逃出了雍城,召集到驻扎在附近的军队,下一个步嫪毐后尘的就是我们了。所以,我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吕不韦点点头:“说得有理,本相也是这么想的。”
“可难就难在我们并不能第一时间掌握到蕲年宫内的情况,而且吕相的三千人马也很难立即将蕲年宫围得水泄不通,毕竟宫殿有那么大。”李斯随之道出此次行动的难处。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嬴政绝不可能逃出蕲年宫。”吕不韦说完,烛火微微向上窜了窜,整个居室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都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道理虽然简单,然而真正做起来并非易事。
吕不韦的计划则是抛出赵姬这个诱-饵,这样一来嫪毐势必会抢先控制太后。
嬴政虽然冷酷但并不冷血,依照吕不韦的了解,他不会对自己的母亲不管不顾,而只要他为了救太后在蕲年宫稍作逗留,等于自己放弃了这一段极其宝贵的时间差,亦等于放弃了最后一丝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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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驾临蕲年宫以来,嬴政比前段时间更忙了,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得跟随掌管礼制的官员进行及冠礼前最后的准备。
近几日都是连续的晴朗天气,嬴政好不容易得空在花园散散步,樊於期依旧像从前那样跟在他身后。
行至僻静处,见对方似是有话要说,嬴政便屏退左右。
“后天就是王上的及冠礼了,到时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太后手持虎符,必然被不怀好意者觊觎。届时刀剑无眼,太后的安危可就……”樊於期也只能说到这里,因为他也猜不透嬴政的态度,毕竟在上次虎符之事中,太后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寒心。
果然,嬴政冷冷甩下一句:“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说完他疾步向前,似是不愿与任何人待在一处。
樊於期暗骂自己多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嬴政不管身后,只一个劲地闷着头走在前面,突然间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脚面上。
嬴政不禁弯下腰,捡起一看,原来是一颗熟透的枣子。
举目四望,随即发现周围皆是一棵棵枣树,微风吹拂下,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
望着面前这些枣树,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回溯到十多年前……
此时,樊於期已经追了上来,看到嬴政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便知对方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何况母子终究血浓于水,他亦相信小政不会对太后不管不问。
想到这,樊於期上前一步,开口道:“王上,是否再考虑一下?”
嬴政一转身,见樊於期神情忐忑,说话也含糊其辞,便叹了口气:“罢了,母后的安全就交给你吧。”
樊於期犹豫了一下,接着下定决心继续请示:“那么太后身边的两个孩子……”
他之所以犹豫,则因这句话无异于在触嬴政的逆鳞,不仅仅因为那是太后和吕不韦的孩子,而且在嬴政看来太后一直对他冷淡的原因就是为了那两个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嬴政并未发怒,甚至在对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悦。
樊於期正觉得奇怪,却听嬴政反问他一句:“你呢?换成你会如何做?”
话已讲到这一步,樊於期索性直言不讳:“若换成属下,定会尽力保护那两个孩子的周全。”
见嬴政面色平静,他便大着胆子将心中所思所想一股脑全部道出:“其实王上自己也明白那两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们跟王上儿时也是一样的。就算太后有万般不是,也不关孩子的事……且不论王上是否将他们视作手足,但王上若想挽回与太后的母子情分,那两个孩子就不得不保。”
嬴政思忖片刻,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远处,李斯望着枣树下渐渐走远的嬴政和樊於期两人,转身对吕不韦作了一揖:“斯今日方知何为云泥之别。秦王攻人,吕相攻心斯以为,从今日起,胜负已分。”
吕不韦冷冷一笑,背过身将李斯晾在一边,拂袖扔下一句:“王上并非无情之人,这一点与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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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政这个傻孩子,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