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的意思是,他今天帮了庾敳,又能如何?庾敳不改变穷奢极侈的生活态度,又或者想办法找到合法的赚钱渠道,那他和庾敳之间的借贷关系,肯定会这样无穷无尽的循环下去。卫玠可以借庾敳一次、两次的钱,却没有义务要一辈子养着庾敳。所以,这个借钱的口,卫玠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最起码是不能轻易松。
“借钱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怎么保证一定会还钱给我呢?”亲兄弟,明算账,卫玠也没和庾敳来虚的。
“呃……”庾敳表示,我要是有来钱的渠道,我之前也不至于去“借”钱,闹到如今这么一个地步了。
看庾敳的表情,卫玠就知道他一定没想过这些细节。很好,这很魏晋。魏晋的名士,大多抱着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态度,只管自己当下的这一刻爽不爽,根本不会去理未来会如何。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表现,但鉴于他们不负责任的对象大多是自己,旁人也就没什么好指责的了。
说实话,卫玠也曾问过自己,到底是辛辛苦苦半辈子,老了享清福比较划算,还是放纵享乐大半辈子,老了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简单来说就是,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
魏晋的名士们选择了先甜一甜,至于后面会不会苦谁也说不准,不是?说不定他们嗑药嗑的都活不到那个时候,那直至他们死的那一刻,他们都是幸福的。可如果他们顽强的活了下来,面对乱七八糟的下半生,也就是眼前庾敳所面临的中年危机……想想真不是一个惨字能够形容的。
庾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也没有怨天尤人,反而积极为自己奋斗了起来。虽然奋斗的方向很奇怪,但确实是魏晋才会有的画风。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倒是可以推荐你一个赚钱的办法。”卫玠福灵心至,看着眼前的庾敳,就像是看到了一条未来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当年新航路的开辟动力是什么来着?好像就是贵族们觉得缺钱了吧?商路被断,想要寻找传说遍地都是黄金的东方古国,又想要宣传上帝,转嫁国内的社会阶级矛盾等,这种情况也很适用于如今的魏晋啊!
魏晋世家喜浮夸、好奢靡,有钱的时候使劲儿造,没钱了还想继续造。没钱了怎么办?只能想办法从百姓身上盘剥。
庾敳这样还想着日后还的,已经算是好的了,以后只会越来越糟,早晚要面临崩盘。
幸好,由温峤提前爆了庾敳的事情,给卫玠、也是给各世家提了个醒,如今已经不是晋武帝时期了,晋惠帝可没有惯着人贪污的毛病。
可是,世家忍得了一时,忍不了一世,难保不动些改朝换代的歪心思。
东晋和西晋都是差不多的社会结构,为什么东晋延续的时间比西晋长?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便是东晋盘踞一隅,有内忧外患的压力,世家们的矛头一致对外,无暇他顾。
如今西晋还统一着全国,世家不需要信念故土,齐心合力打回北方,自然就要闲的蛋疼的在内部作。
没有压力怎么办?
那就人为制造吧。你们不是想要钱吗?海外大笔大笔的都是啊,金矿、银矿、铁矿等重金属,甚至还有盐,还都不太可能全部收归国有,当地土著也还没发展到能够控制整片大陆的地步。只要你有本事,你就能得到。平日里没事干的时候,就瞎琢磨什么推翻皇朝了,多想想怎么开拓海外吧。
这也不算是做生意,只是发展和庄园经济差不多的海外市场,很多世家在中原大陆其实也手握着一些非国有矿产。这是不会遭到鄙视,又能来钱的渠道之一。
私底下,海外天高皇帝远,脑子灵活的还可以和土著做点生意。
有了利益驱动,就有了大力发展技术的渴望,好比让船更坚固、让船更快,发明更好的武器抵御海盗等等等,很多东西都不需要卫玠去提醒,驱逐利益的人就会自己想到。
当世家慢慢接受了商业活动,他们就会想着要提高商人的地位,好让自己赚钱的行为变得更加高大上了。
届时,工业革命还会远吗?
庾敳看着笑的明明那么漂亮的卫玠,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背脊发凉的不详感:“怎么来钱?我不可经商,我爹如今虽然嫌我不争气,但好歹没把我赶出家门。我要是堕落到去做商贾之事,他一定会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烧掉的。”
庾敳再怎么放纵荒诞,也还是会有害怕的弱点,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被家族抛弃就是最大的酷刑。
“我怎么会逼你经商呢。”卫玠笑的就像是看见大胖兔的小灰狼。
曹操当年穷到宁可允许盗墓合法化,都不愿意考虑正儿八经的赚钱,可想而知古人对商贾之事根深蒂固的歧视到了何种程度。卫玠也不会不自量力的觉得他能凭一己之力就改变这种社会风气,他只是想松松土,然后这些世家自己就会不得不改变了。
石崇就是个好例子,这位仁兄可不是谁教他学会赚钱的,他最初也只是被逼无奈。穷怕了,就自我觉醒了。
庾敳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石崇,今天有了庾敳,明天就有张敳、王敳,潜移默化几十年,卫玠还就不信这个社会还转不过弯来。现代的繁体字变成简体字,也就是几十年吧?大家还不是照样写的很舒服了。
“不经商还怎么来钱?”庾敳狐疑的看着卫玠。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不断的去寻找国外的商船?”卫玠一步步给庾敳挖坑。
“好奇啊,”庾敳直言,“我们还打赌了,有说你在找药的,有说你想长生不老的,还有说你小时候做梦梦到仙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却觉得这是你的个人爱好。”
好吧,是个人癖好,这种特立独行的人在魏晋不要太多。
“你们拿我打赌?”卫玠眯眼,笑容变得更加危险。看来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呢。
“咳,”自觉失言的傻白甜庾敳,立刻用那张比团爷还要胖的脸,笑成一团,谄媚的有些辣眼睛,“你看我把他们供出来的话,将功赎罪的可能性有多大?”
“大到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如何来钱。”
庾敳立刻爽快的卖了朋友,王衍,王澄,谢鲲,阮修都是榜上有名,连王眉子同学都掺和了一脚,简单来说,王衍那个圈子人人有份,除了卫家。
“很好。”卫玠觉得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事情做了,他喜欢找人麻烦,找人麻烦使他快乐。
“那钱……”庾敳喜欢金钱,金钱使他快乐。
“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卫玠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吊着庾敳,等着他上钩。
“你说!我做!”庾敳是个不爱拐弯抹角的人。
“想办法征得温峤、钱钱钱、王弥和木艮的原谅,他们原谅你了,事情了了,咱们再谈其他。”
若庾敳没办法和王弥和平共处,哪怕庾敳再适合,卫玠也只能忍痛放弃。
庾敳笑了:“小事一桩。”
第154章 古代一百五十三点都不友好:
庾敳求得原谅的道路异常简单。他用行动证明了他不仅是个胖子名士,还是个有脑子的胖子名士。呃,虽然他大部分时间的脑回路都比较“不走寻常路”,但小部分时间(特别是在涉及到钱的问题时)还是意外的蛮好使的。
在温峤、王弥、木艮以及钱钱钱这四个考验里,庾敳选择了最容易攻克、也是最关键的人物——钱钱钱。
这个名字随便到让人都情不自禁怀疑他爹娘是不是和他有仇的青年,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便是他的命运轨迹,一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在庾敳事情之前,离村子最近的县城,就是钱钱钱去过最远的地方;县城门口的守城士兵,就是钱钱钱见过的品级最大的官老爷;世家名士,对于钱钱钱来说,就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人物,他与他们最直接的关系只是庾家庄子上的管家会来他家收保护费。
——咳,保护费是卫玠的理解。
如果不是被逼的实在是活不下去了,钱钱钱是断然没有那个勇气,随温峤入京告御状的。
回想起来,阿爹生前还说过庾家的好话哩。说他们一家都是受庾家庇护,才能有那样的好日子,其他人听说他们是庾家的人,都不敢欺负他们。阿爹总告诫钱钱钱要知道感恩,钱钱钱也一直都是把庾家奉若神明。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敬仰的神明有天突然就翻了脸。阿爹死了,村子里又因为地动遭了灾,钱钱钱再不反抗他阿娘和几个弟弟妹妹就要被活活饿死了。
眼看着家里最后一点钱被悉数拿走,钱钱钱真的是把庾家恨到了骨子里,他总有一种一片真心错付的悲愤,这就是阿爹口中的好人吗?这就是世家吗?世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他什么都不求,只想让家人活下去啊,这难道也不行吗?
就在钱钱钱即将变成一个要报社的恐怖分子的当口,温峤站了出来。
温峤帮钱钱钱伸张正义,裴頠从裴憬手中救出了钱钱钱,王弥大哥说卫家三郎帮助他们良多……这些人也是世家。
这些人刷新了钱钱钱的一个认知:世家子弟也不都是坏人,他们也有好坏之分,并不都是不把庶族不当人的。
所以,当钱钱钱拿到家里寄来的信说因着温郎君之前给的钱,家里已经周转开来之后,钱钱钱突然就没那么恨了,因为说到底,他就是个只要能吃饱喝足便心满意足的普通人。
当庾敳带着十足的歉意亲自登门道歉,还还了钱家的钱之后,钱钱钱沉默许久,最后选择了相信庾敳。不仅接受了庾敳的道歉,还生出了一点诚惶诚恐的歉意。他想着,果然是误会啊,阿爹说的才是对的,庾家还是不错的。
钱钱钱小声对庾敳道:“不是我们不愿意在危难时刻帮助您,实在是我们家也突然没钱了,要不然、要不然……”钱钱钱还是愿意凑份子帮助庾敳的。
“说到底,错在我,别跟我争这个。我听说你爹他……”庾敳觉得自己简直是罪孽深重。
钱钱钱一阵狂摇头,打断了庾敳没说完的话。那都是以讹传讹,什么庾敳逼死了他爹,简直逻辑有问题:“这与郎君无关。我爹是自己病逝的,家里为了给他治病,把大半的钱都花了出去,却也还是没能救回阿爹的命。”
所以本来是村中富户的钱家才没了钱,冬天闹饥荒,庾敳又派人来要钱,钱家终于撑不下去了。一桩桩、一件件,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是或早或晚总要发生的事情。
这也是钱钱钱为什么会原谅庾敳的原因,庾敳并没有真多逼死他家的谁。
“那也是我对你不住。”庾敳很坚持。他成为了压垮钱家的那最后一根稻草,怪不得钱钱钱会那么绝望与憎恨。
钱钱钱更加忐忑了。
世人总是如此奇怪,一边叫嚣着世家有什么了不起,不也一样是人嘛;一边又会在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家来道歉时,而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感。那可是不可一世的世家啊,我让他们给我低头了。
咳,这是比较极端的人的想法,放在钱钱钱身上就是不断回礼了。这怎么使得呢?让庾敳给他道歉,这要是让他阿娘知道了,还不得打断他的腿?
“您现在过的好吗?”钱钱钱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如果还是很紧巴,他只要庾敳先还他一半的钱就成。
庾敳一愣,没想到钱钱钱这样了,还会选择关心他。善良是与身份地位无关的。庾敳那双被胖脸挤成一条线的眼睛,笑的更加眯了起来,他对钱钱钱说:“挺好的,不用担心我。借了钱,总能扛过去。我拿的其他人的钱,也会慢慢还回去的。”
钱钱钱作为苦主原谅了庾敳,王弥、木艮等人自然不会再追着这件事不放。说实话,他们本身也不算是特别的三观正那种人,要是真的与罪恶势不两立,他们当初也就不会去偷富商的钱了。
三小被攻克后,就只剩下了顽固分子温峤。
温峤与庾敳同为世家出身,可不觉得庾敳的道歉值几个钱。这位才是真正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他求的是正义得到主持,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无论钱钱钱原不原谅庾敳,都不影响温峤对庾敳的感官。
幸好,庾敳还有后手——庾亮。
颍川庾氏是个大族,在京中只是庾敳家这一支,其他大部分人都还生活在老家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北),其中有个族侄叫庾亮,年十五,比卫玠还小三岁,亮美姿容,善清谈,与温峤交好。
是的,与温峤交好。
世家圈就是这么乱,温峤与庾亮交好,完全不影响温峤把庾亮的族叔父告上朝堂。事实上,庾亮甚至对此是十分支持的。
庾亮和庾敳没什么仇也没什么怨,只是觉得庾敳做的不对,而庾亮自己则是个十分遵守礼法又严肃的人,他讨厌一切不遵守规则的人。
温峤和庾亮这对好基友,组成了传统的没头脑+不高兴。好吧,庾亮总爱摆着一张酷脸,不高兴是真的不高兴;温峤却并不是个莽夫,没有那么没头脑,只有在赌博的时候会难免控制不住自己,总需要庾亮去赎他。
卫玠: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温峤。
拓跋六修不遗余力的打击着最有可能成为他情敌人选的温峤:【别看温峤正义有原则,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军事家,是“不敢越雷池一步”这句话的典故由来,但其实温峤也是有极大的性格缺陷的。他好赌,而且赌运很烂,总是把自己输的只剩下一条裤衩子,还要高喊让庾亮去赎他。】“卿可赎我”这个不太常用的成语,就始自温峤和庾亮这段神奇的基友情。
【庾亮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军事人才,为人方正严峻,就是个行走的冰山,倒是个可以想办法拉拢的人才。】卫玠忍不住饱很深情的问:“面瘫脸的你,到底是怎么有资格说另外一个面瘫脸的?”
【……】
咳,不管怎么说,能拉到庾家上船,卫玠是赚到了。
庾亮再不满庾敳这个族叔父做下的蠢事,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在庾敳表示卫玠只有其他人都原谅他的时候才愿意帮他(庾亮并不知道这个帮是借钱的意思,要不然估计会被没出息的庾敳气死),庾亮也只能给自己的好基友温峤修书一封。顺便在信里表达了对卫玠的好奇。
卫玠资深脑残粉温峤表示,卫玠这也好,那也好,反正什么都好,你要不要来京城与我一起围观美人?
庾亮……还真就有那么一点意思。
两人一来二去就偏了主题,基本都在讨论传说中的卫家三郎,把庾敳晾在了一边。庾敳急的长蹿下跳的也没辙。
与此同时,阿李的商队终于在休整了一番之后,迈着整齐的步伐(喂),带着明亮到仿佛不可思议的玻璃镜子进京啦!
几乎所有看到这支队伍的人都在“哇哦”,看着那扇被很有心计的阿李的丈夫故意露出来的镜子,总觉得那不可思议极了,是被施了什么道法的宝器,要不然人影怎么会如此清晰明亮?也有人特意打听了那镜子卖不卖的,却得到了一样的回答,这是卫家下仆从番邦得到的,特意运回来要送给卫玠。
这样的镜子,自然只能配得上卫玠那样的美人。
第155章 古代一百五十四点都不友好:
面对阿李带回来的镜子,卫玠整个人都有点如魔似幻。
怎么说好呢,卫玠一开始对阿李此行最大的期待不过是玻璃而已,还是小块的玻璃,或者干脆就是玻璃球。
在拓跋六修的科普下,卫玠已经知道了最早的玻璃制造者是古埃及人,在距现代大概有四千年左右历史的时候(距离魏晋也差不多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是的,四千年前古代的人就有玻璃球玩了,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的遗迹里,都曾出土过玻璃,证明了这一学说。
三千年前(距离魏晋大概是不到一千年左右),腓尼基人(一个古老的民族)的船队,靠融化石英砂和“天然苏打”,制作出了人造玻璃球,使得整个族群因此发了很大一笔横财。
四世纪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东西晋时期),古罗马人把玻璃应用到了门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