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生随死殉

第201节

    他将脑袋靠在皇帝怀里,低声道:“是,我不敢再撒谎了……我,”
    他想起太后离开的背影,闭眼违心地承认,“我做错了事,怕陛下责罚,才胡说都是为了陛下……我知道错了,陛下……求陛下饶了我……”
    “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陛下只管惩治我,求陛下开恩,不要让娘娘离宫,可好?”
    衣飞石从不在闺阁相处时哀求什么,此时却伸手抱住谢茂,慢慢坐在谢茂怀里,舌尖轻轻舔舐谢茂的耳垂,“若因我做错了事,使陛下母子失和,我如何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娘娘?陛下开恩。”
    谢茂激怒之下听不出衣飞石说的是真话,可他几辈子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衣飞石此时是在撒谎,说的尽是违心之言。他虽带病精力不济,被爱人腻在怀里亲昵爱抚,熟悉的滋味依然让他觉得安心舒畅,想着这几日都没与衣飞石亲近,越发渴念起来。
    所以谢茂不想放手,就这么搂着衣飞石歪在榻上,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衣飞石背上抚摸。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突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惊讶又好笑地看着衣飞石,将身边服侍的下人都赶了下去,凑近衣飞石耳边,“你是……为了团儿?”
    衣飞石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这时候衣飞石已经不想再犟嘴了。
    无论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都愿意先承担下来。只要皇帝消了气,养好了身体,理智就会回笼。太后也没那么快出宫,届时再细细哀求一番,总能求得皇帝、太后都回心转意吧?
    ——真让太后去了天寿山,天底下的人岂非都要嘲笑皇帝不孝顺?
    “这倒是聪明。你若为了谢范吃罪,团儿岂不念你这一份人情?日后必然多看顾你家。”谢茂觉得这个理由才比较合理,谢团儿是为了嗣皇帝的母亲,交好谢团儿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过,你这也太早了些,朕起码还能活二三十年呢……”
    衣飞石本想随口认下罪名,哪晓得竟然是这么一个“罪名”?
    皇帝竟认为他在皇帝龙体康健之时,就想着曲意结交谢范,卖好给谢团儿,为皇帝山陵崩之后做打算?在皇帝心目中,他就是这样钻营恶毒的小人?
    衣飞石怔怔地看着谢茂,突然将额头抵在谢茂胸膛上,痛苦地问:“陛下宁愿相信我是为了讨好团儿郡主,也不愿相信我对陛下确有真心么?——我就是这样的小人,不配喜欢陛下么?”
    他实在太痛苦了。
    哪怕他没有眼泪,没有哭腔,干涩清晰的吐字声息中,依然饱含着浓重的痛楚。
    “我就没有真心么?”
    “我是做错了事,自以为是,想错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是,我就不能是为了陛下吗?”
    “陛下为何不肯信我?”
    “为何不肯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老谢是个双标狗渣,这是肯定的。
    但是,要讨论一个问题是,私情和公权的界限。
    一个小职员和董事长谈恋爱,生活中,董事长说,你别这么客气,这么战战兢兢地怕我,我们谈恋爱时,我就是你老公,不用当我是董事长。然后到了公司,小职员就能闯进董事长办公室,帮董事长签字、开会、做决策了?必须董事长给他升职,授权,他才能做吧?
    小职员办事出了错,董事长说你错了,我要给你开罚单,记过。小职员能说你骗我,你不是叫我把你当老公,不当董事长吗?为什么要用董事长的权力惩罚我?
    谢茂把私情和公权分得很清楚,分不清楚的是小衣,因为对于小衣而言,皇帝的私情和皇权是一体的。
    谢茂发脾气的时候也考虑过,把衣飞石撵出太极殿,就是白天公事解决不了,晚上就不许职员回家了,这样不对。所以他考虑再三之后,还是把衣飞石找了回来。
    他双标不在情权不分。
    衣飞石的身份权位都是他自己拼出来的,不是因为跟谢茂睡觉睡来的。
    所以,被谢茂爱上,或者爱上谢茂,并不能实际上提升他的社会地位。除非他真的成了男皇后。而我并不希望写一个靠睡觉睡出尊贵地位的受。
    第164章 振衣飞石(164)
    谢茂怔怔地僵在原处。
    他喜欢让衣飞石伏在自己怀里,尤其是二人在榻上燕息,衣飞石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趴在他怀里,他就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腰肢,让衣大将军也乖乖伏着小鸟依人的滋味,真是惬意极了。
    衣飞石一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他喜欢这样,也就慢慢地养成了习惯。
    侧脸贴着胸膛是亲昵,额头顶着胸膛是什么呢?
    这动作是极放肆的。
    人怒极之时,会用头顶撞人,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攻击方式。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脑浆子飞出来,我也要攻击你!与你同归于尽!
    可是,衣飞石没有用力冲撞,他只是将额头抵在谢茂的胸膛上,就像是匍匐在偶像之前,用额头碰触大地,将所有的痛苦和虔诚都献给了自己的神佛。
    谢茂读懂了他的无助与痛苦,所以,谢茂很意外。
    他从未见过这样痛苦的衣飞石。
    前世的衣大将军自不必说,与谢茂相处时,君臣奏对一板一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一句出格多余的话都不会有,皇帝不特指,他甚至都不会抬头看一看皇帝的下巴,目光始终落在地上。
    这辈子的衣飞石活泼放肆许多,会笑,会闹,会适可而止的撒娇,逼急了也会亮出乳牙,轻轻咬谢茂一口,然而,他也不是哪家被宠坏的孩子,在皇帝跟前,一切都是有度的。哪怕此前谢茂误解痛斥他,甚至要屈打他,他无奈气急,最终也还是隐忍下来,耐着性子一点点解释。
    对衣飞石而言,情绪是他行事的结果,而非行事的原因。
    他很少让情绪控制自己。
    这是衣飞石第一次将痛苦毫不遮掩地坦承在皇帝面前。
    他无助地将额头磕在皇帝胸口上,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质问,为什么不信我?
    这绝不是臣子对君上的态度。甚至也不是从前恭顺乖巧体贴的衣飞石对谢茂的态度。衣飞石一直谨慎自守,遵循着臣下的本份风度,有喜怒哀乐都深藏在心中,能呈现在御前的都是经过遴选,由衣飞石亲自确认不会让皇帝不快不悦的情绪。
    他第一次没有想过,说了这番话,能达到什么目的?说了这番话,会有什么下场?
    就是想说。
    就是心中痛苦到了极处,忍不住想问一问,为什么?
    他的情绪如此强烈,哪怕谢茂看不见他的表情,单从他紧绷戒备的姿态和饱含痛苦的声息中,就读出了他此时所有的决绝。这是一种激烈到不愿意思考斟酌的放纵。
    谢茂奇异地并未察觉到被冒犯的恼怒。
    这一个瞬间,谢茂觉得,衣飞石对他说的话既非质问也非倾诉,而是一种求助。
    小衣无助了。
    小衣没办法了。
    他在求朕帮帮他,救救他。
    ……
    陛下为何不肯信我?——求你帮帮我,求你想办法让陛下相信我。
    谢茂记忆中的衣飞石从来不需要求人。
    面对人生中所有的挫折、磨难、痛苦,衣飞石都能自己一肩扛起,越活越坚强潇洒漂亮。
    前世遭遇了灭门惨祸,从云端跌入污泥,衣飞石毫无根基地混迹行伍之中,一步一步成为国之栋梁,成为千万人倚赖仰仗的大将军,成为皇帝平乱治世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从来都是别人需要他,别人求着他,他何尝要求别人?
    求人不如求己。
    前世,衣飞石一生都只向自己求救。在衣飞石看来,能救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是朕今生笼络住了他,磨去了他心上的坚冰与棱角。他相信朕,信赖朕,才会向朕求助。他走投无路时,除了默默隐忍在心自承因果,另一条路,就是向朕求救。
    ——在他心中,朕是他的自己人。
    ——朕,就是他走投无路时,可行的另一条路。
    这个念头让谢茂所有愤怒猜忌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相比起衣飞石,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他不理解被衣飞石爱护的感受,他所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被衣飞石依赖的存在感。
    他害怕衣飞石不需要自己,离开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就像前世那样,哪怕没有他,衣飞石也能孤独沉默强大地活着。
    小衣依赖朕。小衣需要朕。小衣离不开朕。
    这就是他从衣飞石那几句痛苦的质问中得到的讯息。
    道理?这时候还讲什么道理?朕的小衣都没办法了,朕岂能不体谅周全他?若朕不能周全他,他还要朕有什么用?
    谢茂用手慢慢抚摩衣飞石因痛苦紧绷的颈项。
    他的手绵软厚实,带着熨帖的暖意,从衣飞石的颈项到后背缓慢规律地轻抚,渐渐抚平衣飞石的紧张,也渐渐推开了衣飞石的痛苦。
    语言不是唯一的沟通方式。
    谢茂安慰的爱抚充满了善念与爱惜,通过摩挲的体温,完整地传递给了衣飞石。
    “朕不是不信你……”
    感觉到衣飞石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谢茂的手也摸进了衣飞石的衣裳底下,慢慢抚摸他滑软柔韧的背肌,不过,他仍旧想不通这其中的逻辑。
    “朕只是不明白,你去黎州阻了谢范劫囚,怎么就是为了朕?”
    衣飞石这一整天也都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他本以为皇帝是劝不动的,可是,皇帝说了,只要他求情,皇帝就能看着他的面子饶了谢范——他哪里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到后来,君臣二人争执的就是他往黎州一行的动机问题了。
    相比起钻了牛角尖一直在转轱辘的皇帝,衣飞石脑子反而清醒两分。他一直说黎王对皇帝如何重要,皇帝根本理解不了,他大概就明白了,谢范在皇帝心目中,是真的不重要。
    思忖片刻之后,衣飞石只能拿自己说事:“陛下,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嫂私掘金矿、涉及资敌之事,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她。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哥……”
    提及已逝的衣飞金,他仍旧不忍心说长兄坏话,含糊了一句,“我也必然会阻止他。”
    事实上,哪怕不能提前预知,他也确实当机立断,阻止了衣飞金犯下更离谱的过错。
    眼见亲人即将铸成大错,难道不该提前阻止他,以防局面变得无可挽回吗?
    在衣飞石看来,谢范在黎州拖延不动不过是包庇故旧,这罪是可以教训挽救的,一旦谢范主动劫囚灭口,就成了谢芳旧党一伙,主动对抗圣旨皇帝,这种背叛就没法儿救了——哪怕皇帝出于种种考虑没有杀了谢范,谢范也不可能再成为皇帝的心腹宗室。
    衣飞石献出痛苦脆弱的求助镇定了谢茂的心神,爱人的依赖让他重新变得冷静。
    冷静下来的谢茂这会儿终于明白了,敢情小衣是推己及朕,觉得谢范于朕而言,与他和衣飞金情分一样?他顿时充满了同情。这从小被亲妈虐待的小可怜,任凭谁施舍一点儿亲情,就渴慕着紧得不得了,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恋家得不行。
    衣飞石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是不能理解,又举例道:“若陛下早知道臣会擅自离京,前往黎州阻止黎王,陛下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臣犯错,宁可事后回来责罚训斥臣,也不肯提前告诫阻止臣么?”
    他说得认真,谢茂竟然也认真想了想,朕会阻止他吗?
    “朕若早知道你的打算,哪里还需要你出京?”谢茂道。一道手谕就把谢范堵住了。
    衣飞石举例子都举得绝望了。他想,我这辈子大概都说不清楚了吧?因为他认为重要的事,谢茂根本不在乎。就像是谢茂打算扔掉一个不喜欢吃的榴莲,衣飞石却觉得榴莲多好吃啊,吃着又养人,捡回来偷偷掺进谢茂的果盘里,谢茂闻着臭味就大发雷霆,谁暗算朕?!
    衣飞石已经知道错了,也愿意受罚。但是,他就是想让谢茂知道,他捡榴莲回来不是为了暗算谢茂,真的是出于好心——好心办了坏事也是坏事,真的愿意受罚,怎么罚都行,只求别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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