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忙,有空喝茶。”容舜轻易不会约人喝茶,有这句话就是记住黄军了。
恰好村里的老人会和村委会也都派了人来查看,年轻的村官很激动,拉着容舜要说自己的脱贫计划,希望爱心企业能够给予帮助。
容舜出于礼貌地听着。
他的态度很简单,捐款可以,合作则需要考察调研,他做不了主,让专业人士来拍板。
容舜并非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他在容氏工作做了很多实务,哪怕他确实没见过乡下妇孺撕逼的混乱场面,但是,他见多了扶贫不成反被坑的爱心企业家吐槽诉苦。
教农民种水果,种经济作物,企业负责销售。运气好,农民拿着种子款就挥霍一空了,顶多亏一笔钱。运气不好,遇上不去上课瞎种乱种的刁民,收成时交上来的全是歪瓜裂枣,你还得负责给他卖掉——按照市场价正常好东西的价格去卖,卖不掉就骂你黑心企业家假慈善。
得,这种农种企销的路子品控不行,实在运作不下去了,那换个方式吧,企业在村里建立农庄,雇佣农民来工作,上岗培训也给工资,这行不行呢?不行!农民在村委会打滚撕逼,你们这群官商勾结的黑心肝哟,把我们的地贱卖了,我们吃什么?村支书受贿了,我亲眼看见的,起码收了二百万!
……近十五年来,仗着互联网与四通八达的交通、蓬勃发展的物流,该脱贫的地方早都脱了,村子里种上几亩地瓜,拍上一双沾着泥土的老茧双手,也能卖得风生水起。
政府有专人到乡下开电脑课,实在学不会的,还有项目组专门对接,帮着卖东西。
这种情况下,依然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总是有理由的。
多少爱心企业家凭着对乡士的热爱,想要反哺家乡,反哺勤劳辛苦的农民伯伯阿姨,运气好的花钱买个好名声,运气不好的,那真是赔钱又被污,一颗心被伤得哇凉哇凉的。
年轻的村官看不懂容舜礼貌背后的拒绝,拉着容舜滔滔不绝说自己的雄伟规划,最终还是黄军打岔,说让村里去分物资,村官高高兴兴地去了物资堆放点,这才把容舜解放出来。
易老二家的孩子都跟过年一样高兴,比过年更高兴。
过年时也没有今天这么丰厚的礼物,工人帮易老二家加固了屋顶,在平整处搭上帐篷,帐篷里铺着防潮垫和厚厚的褥子,套着干净的枕头和蚕丝被。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在温暖的帐篷里打滚,嘴里不住嚷嚷:“我要睡觉,我睡了!”
易老二则催促儿子们去上学“几点了? 上不上学了?”
三娃从帐篷里探出头来:“不上了!妈,叔叔带来好多好吃的,我今天中午要吃方便面!”
在城里被吃得腻味,被白领们视为底层垃圾食品的方便面,是贫家小儿们最热衷嘴馋的高档食物。如果谁能天天在家吃方便面,那就是富裕人家。如果出门抱着个桶面——大户啊。
三娃是儿子,敢理直气壮地说要吃方便面,五娃啜啜手指,跟姐姐兰小何说:“我也想吃。”
兰小何低头不说话。
孩子们心里都清楚,容舜是来找四娃的。他们认为,容舜带来的这些东西也都是给四娃的。如果四娃去告诉容舜,给女孩子们也分方便面,容舜肯定会答应——妈妈就不能反对了。
容舜原本不想给孩子们分泡面,这东西不营养,好好地吃点牛奶面包鸡蛋不好吗?
他现在改变主意了。如果城里人人嫌弃的东西是孩子们心中的美味,为什么非要强行剥夺孩子们这一点乐趣呢?这群孩子长到这么大,又尝过多少梦寐以求的好滋味呢?
司机给孩子们分泡面,容舜也拿了一包,走到兰小何身边:“小何,……四娃,这个给你。”
这是兰小何无法拒绝的诱惑。
她紧紧地拿着那包泡面,长了冻疮的手指头脏兮兮的。
容舜觉得,不能怪她脏。水太凉了。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哗哗淌出的卫生条件,并非人人皆有。
“你跟哥哥聊聊天好不好?” 容舜蹲在帐篷外边,尽量温柔地问。
兰小何始终不说话。
和兰小何的沟通一直都是失败的,几个孩子都偷偷看着容舜和兰小何说话,见容舜无论怎么说,四娃都低头不语,三娃在一旁气得捶地。
到中午时,黄军送来的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用拖拉机送来,村里已经开始发东西了,隔壁小阿姨家也去领了米面油肉,还有些书包本子文具,孩子吃的小零食。
老人会和村官来请容舜去吃饭,说是在村长家里摆了席,务必得去。
容舜自然不会去吃这种充满了烟气酒臭和传统习俗的宴席,碰上村里屌炸天的老汉非要灌他喝两杯,他是当场翻脸还是捏着鼻子喝下去?倒不是应付不来,只是,他也不必要去应酬。
最终是司机和黄副总一起去吃席了,容舜就在易老二家里,用新买来的水壶和泡面碗,吃泡面。
家里六个孩子,连最小的七娃也得到了一个崭新的泡面碗,等着吃泡面。
几个孩子都小心翼翼地挤着泡面里的酱料包,一点儿都不肯浪费。挤不出来就用舌头舔,最后把酱包塑料纸一起放进泡面碗用开水泡着,希望能把残留的一点儿酱香都留在碗里。
容舜看着心酸,给孩子们拆卤蛋。
五娃卖好地说:“哥哥吃大的,我们吃小的。”她手里拿了一个小包的鹌鹑蛋。
仿佛把鸡蛋给哥哥吃,她只吃鹌鹑蛋,这种对男孩子的谦让,能让她得到容舜的夸奖和赞扬。
容舜给所有孩子都剥了鸡蛋和鹌鹑蛋,说:“都有。”
他不会说男女平等,你是妹妹不需要让着哥哥。这个家庭,这个村子,都是重男轻女的想法,他撑死了停留三五天,能改变什么?他只能身体力行地告诉五娃,在外面那个世界,哥哥有的,你也会有。
如果你想吃鸡蛋,也想吃鹌鹑蛋,那就走出来。
易老二煮了一碗白水面,加了一点盐巴, 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孩子们热火朝天地吃着泡面时,她端着碗跟容舜诉苦:“都不去上学了,浪费钱。学校有营养午餐,每顿都有肉,还有鸡蛋,这个方便面留着晚上吃多好,浪费一顿饭……”
闻着容舜碗里泡面的香气,她也咽了口口水。
容舜把泡面换给她,她连忙说不要,实在忍不住想吃的欲望,又说:“那我喝口汤。”
最终两碗面都被易老吃了,她先吃了泡面,又用泡面汤泡着自己的白水面条,吃得很香。看着易老二吃饱之后松开的眉眼,容舜觉得,这可怜的妇人从来就没有吃饱过。
容舜打着推广萌豆计划的名义来找兰小何,这理由能瞒得过没什么见识的易老二,瞒不过黄军和村委老人会的人。因容舜家世太过显赫,又是个小年轻,谁都把不住他的脾性,这群人怕得罪了他也不敢主动来问,只能自己闷着瞎猜。
兰小何半夜三更说鬼话的事,在十里八乡都不是秘密,村里人更是门儿清。
容舜一来就点名要找兰小何,大家都猜则和兰小何说的鬼话有关系。
年轻的村官直斥无稽之谈:“你们听说过特事办这个单位吗?我口口有四级科员这个设置吗?我看是美剧看多了!以为自己拍神盾局呢!”
一桌子土老帽哪里知道什么美剧神盾局?就是跟着容舜从外面来的司机和黄军也都不看美剧。
这个村子里有智能手机的人都是极少数,和外界沟通并不便捷。这村子里作为掌握着经济大权的老男人都不知道的事,兰小何一个毫无与外界沟通渠道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知道什么美剧?
但是,特事办的存在是个秘密,四级科员也确实不存在于普通行政体系中。
兰小何半夜三更说的话,就更像是狗屁不通的鬼话了。
这一天捐赠的物资都发放之后,黄军还代表天安物流给村里的老人会捐了两万块钱,他倒是想跟着容舜一起挤帐篷鞍前马后,被司机客气地送走了——张伟强已经把司机骂了个狗血淋头,在前线做的什么屁事,送东西就送东西吧,居然还要舜哥亲自去应酬。
司机磕磕巴巴地去找容舜道歉。
这件事他确实对接得不好,不过,容舜觉得黄军倒是不错,认识一番也不碍,也就没说什么。
“您还在村子里待么?”司机关切地问。
目前情势已经和容舜的计划完全不同了,深入兰小何生活的任务恐怕极难实现。可就这么转身离开,容舜觉得,回去可能真的会挨捶。——先生送给爷爷的手杖,应该还在客厅里竖着吧?
“我再待两天。你回去吧,有事我给你电话。”容舜说。
镇上来村里也不慢,骑摩托一小时。
司机离开之后,容舜去邻家借厕所。
别的条件艰苦一点都能凑合 ,在野外拉屎真突破小容总裁的底线了。
所幸与易老二家毗邻的小阿姨家条件还算工整,洗手间砌着干净的瓷砖,就是水压不太好,上完厕所得舀水冲。小阿姨家人口也很简单,男人们都在城里打工,儿媳妇刚生了孩子,就在老家和婆婆一起住,等孩子能走路了,儿媳妇就会带着孩子去城里,只留下小阿姨照顾家里几亩地和读初中的小儿子。
小阿姨和儿媳妇关系不好,不过,两个守活寡的大小女人都喜欢和容舜说话,对他特别欢迎。
如果不是儿媳妇的眼神陷在容舜身上差点拔不出来,小阿姨都想把小儿子的房间收拾一下, 让容舜住下来——反正小儿子周末才回来一趟,帐篷住着哪有家里舒服?
让容舜意想不到的是,在易老二家毫无进展的情报工作,在小阿姨家得到了突破。
乡下各家各户都沾亲带故,八卦能力能甩愚蠢的城里人千百倍。
小阿姨家和易老二家宅基地连在一起,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彼此的眼睛, 易老二还经常来找儿媳妇借点东西,偶尔也会找儿媳妇诉说苦闷。没有网络树洞,可不得找邻居亲戚诉苦吗?
容舜从小阿姨处听了堆易老的八卦,说易老二跟前夫去城里打工照顾前夫生活起居,结果她勾搭上了某个工友,被前夫发现了,刚好前夫也跟同厂某个女工搞上了,夫妻两个就一拍两散。
悲剧的是,前夫跟女工友结婚了,还带走了儿子,易老二的情夫却不肯离婚——家里婆娘虽然脾气不好,好歹是个正常人,两口子还有子女。他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离婚娶个瞎子。
没了丈夫儿子的易老二只能抓住情夫这根稻草,情夫被她缠怕了,连夜收拾行李跑得无影无踪,连压在厂里的一个月工资都没领。还是厂里老板看她可怜,把情夫没结算的工资算给她,帮她买了一
张车票,送她回家。
易老二求着工厂老板要情夫的身份证资料,要去找情夫。
工厂老板说,你去找他有什么用呢?他不肯娶你,你还能逼着他跟你领证不成?到了他家里,两公婆一起打你, 还有他们的儿女助威,你亏不亏?
何祝,那年月去打工的工人,很多都用口口,甚至借用别人的身份证。工厂老板也不能肯定人事登记的身份证一定是真的。
小阿姨对此总结:“不守妇道的骚婆娘,瞎着眼睛浪啊浪,回来房子也塌了,报应!”
容舜不想听这种乡村艳情八卦。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你看着不起眼的人,她的故事可能比你想象中的精彩无数倍。
话题总是峰回路转,小阿姨在铺垫了一大堆诸如易老二风骚浪荡贱女人的特质之后,开始说她的心狠手辣“他们家老二也不知道是谁的种,肚子大了生下来,是个儿子。村西头的瘫子就想生儿子续个香火,跟她结了婚,才有了三娃。”
难怪二娃沉默寡言, 性格不如三娃活泼。没有亲爹的孩子, 日子当然难过些。容舜想。
“四娃生下来不满月就跟着她爸爸去城里讨口,两岁时才送回来。就是因为她说鬼话!
“村里神婆说她是被恶鬼附身,要夹舌子——”
所谓夹舌子,就是用剪刀将舌系带也即俗称的舍筋,剪掉一部分。 一些说话不利索的孩子也可能使用这种原始的小手术治疗。
“把个四娃夹得满口血,受了伤,晚上确实不说鬼话了。伤养好了,又开始了。”
“她那个瘫子丈夫吓得受不了,干脆就不回家了。”
“她怕瘫子又跟她离婚,想再生个儿子留住瘫子,哪晓得一连几个都是赔钱货,全部是闺女。瘫子不回家也不给她钱用,说四娃是恶鬼。她就到处找神婆给四娃驱鬼。你说说,找神婆不给钱,到我们家借几个鸡蛋包一包红糖,就叫神婆驱鬼,哪个有本事的神婆理睬她?”
说到这里,小阿姨就开始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后来她就去找神汉了。 找神汉不用钱!”
容舜默默不语。
找神汉不用钱,那用什么?还能用什么?
小阿姨一直数落易老二口口风骚下贱,说她活该被丈夫抛弃,言辞间对她的 贫穷倒霉幸灾乐祸,容舜看见的却只是一个残疾女人的悲情艰难。
同样是出轨,前夫另觅新欢是升级配置,易老二出轨就是不守妇道活该被抛弃。她错在哪里?错在她是个瞎子,错在她身在农村,那些赚钱的专业活儿轮不到女人来学,都是父传子,叔带侄。
“后来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个神汉,说有办法给四娃驱鬼。”小阿姨说到这里,满脸讥诮还带了些看热闹的愤怒,这是种很矛盾的情绪,她面对别人的苦难有着报复性的幸灾乐祸,又有一些无法排遣的同病相怜。
容舜不知道易老二和小阿姨哪个更可怜,她们在物质层面上有差异,精神上一样贫瘠悲惨。
小阿姨压低声音,告诉容舜:“那神汉要亲自给四娃驱鬼。易老二个傻逼婆娘,四娃那年才六岁,抱回来满口口的血,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被神汉口口了。”
这种愚昧邪恶的犯罪击穿了容舜的底线,他为之动容“您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年前啊。”小阿姨被他的反应吓着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严肃?
容舜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县公安局的警察和京市来的心理咨询团队同时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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