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摆了半天架子,抬头,对凑在一边的闻蝉笑了一下,就低下头,笔沾上了竹简,去写字了。闻蝉被他那忽然抬眸一笑,给笑得心惊胆怯。她眼皮直跳,心神忽然变得不宁。她产生了一种必须阻止李信的强烈念头!
这种近乎直觉的念头,从小到大,无数次帮闻蝉躲过灾难。
闻蝉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她脱口而出,“等等——”
然已经晚了!
李信已经写完字了。
然后包括闻蝉在内,周围的一圈人,全都沉默了。
李信不明所以,觉得这反应不对。他抬头去看,发现每个人的眼神,都特别的古怪,特别的沉静,特别的……一言难尽。同时,他们的眼神,若有若无的,撩向一边白着脸的闻蝉。
闻蝉紧盯着李信写的那两个字:文婵。
光这两个字出来,谁都知道李信要写的是什么了。
虽然一共两个字,他就错了两个字。
但是他估计确实是想写舞阳翁主闻蝉的大名来着。
闻蝉手心开始冒汗了,心里后悔得不行:完了。
李信要发现我骗他了……
周围人都在试探地看着她,猜测她和李信的关系。大家子弟教养好,虽然心里有猜测,但口上谁也不说。他们这种猜测的目光,让闻蝉惊慌。但写完字后、定定看着她不说话的李信,更让闻蝉心慌。
李信轻声,“怎么都不说话?我写的不对吗?”顿一下,“每个字都不对吗?”
他跪坐于案前,双手合拢撑着下巴,一目不错地盯着闻蝉。
目中寒意,越来越浓。
他向来多思多想,聪明无比。他已经从周围人的反应中,看出闻蝉哄骗他的心了。恐怕他写的这两个字,根本不是她的名字。不然她不会看起来那么心虚,低着头都不敢看他;而周围人,更是不知道该看谁。
就连一心向着新哥哥的李伊宁,这会儿都眼神闪烁,恨不得躲出十八里去。
在这屋中的所有人,都心里暗悔懊恼,想自己怎么掺和进这桩事里了!这位李二郎,明显之前就和舞阳翁主认识。两人不光认识,恐怕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关系。不然李信这“写两字错两字”的卷子,真是解释不了了。
而他们都看到,李信周身锋锐起来的气场,与之前的闲适玩闹完全不同。他像尚方宝剑,平时藏在鞘中,某日拔鞘出剑,寒光凛冽,光华万丈。那寸寸寒意,向四周散发,映得每个人心中露怯,有一瞬间,竟不敢直视他。
这种气概……众人心惊:一个小混混?骗鬼呢?
李家的郎君们就是出身好,根本不知道李信在会稽的大名,大得李郡守初来会稽为官时,都听说了。
然这时候也不晚。
例如李家三郎李晔,就站在众人后,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李二郎,心想:这般人物,之前不可能泯然众人。也许他这位新来的二哥,身上有很多秘密,也说不定。
李晔决定暗地里让随从去查一查。
但现在的问题时,李信的锋寒暴露,直面四方。
闻蝉越沉默,他越是冰冷。
他慢慢地笑开。
说,“五弟,你帮我写一下翁主的大名吧。我好看看,我到底错在哪里。”
乖乖坐在一边的小豆包李昭猛然惊醒,他也觉得气氛不对,他三哥都躲得那么远,于是他也不说话。但是他尚不能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二哥觉得他最好拿捏,就让他写字。他开心地点下头,就凑过去,要给二哥写翁主表姐的大名……
不料,闻蝉在这时候,往前一步,夺了李昭的笔,不让他写。在李信冷然的凝视中,闻蝉笑道,“哎呀,你们都凑着看什么?怎么都不说话?我和二表哥开玩笑呢。这是我们以前玩的把戏,你们不知道的!”
众人愕然。
去看坐着的李信脸色。
少年郎君还是那副平静无比的脸色,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闻蝉抓在手里的狼毫都在发抖,她站在李信身边,少年跽坐,正好能看到她抖啊抖的袖子。亏她面上还能笑盈盈,以翁主的高傲架子跟周围人摆下巴,“我以前跟二表哥见过面啊。那时候和二表哥玩的呢。我们两个开玩笑,你们看什么啊?关你们什么事啊?都散了吧散了吧。”
为了摆出翁主的架子,她还加了句,“以后二表哥由我罩着!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李伊宁:“……”
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翁主表姐,心中情感一言难尽:虽然她一直希望表姐能用翁主身份帮二哥,但这种戏剧性的结果,实在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偏还有被翁主的美貌迷倒了的郎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表面上还真信了闻蝉这番鬼话。哈哈一笑,郎君与李信说,“原来是这样。原来二郎和翁主认识,二郎之前怎么也不说?”
李信平静无比地坐着。
闻蝉推一推他的肩,低头与他甜笑,“我当然认识二表哥啊。是吧,二表哥?”
她按在他肩上的手,藏在袖中,还在抖啊抖。李信挑高眉,看她垂下来的笑脸,外人看着她笑得那么甜蜜,但李信却看到了她的一脸僵硬和恳求。“二表哥”几个字,被她念得很重。她真是在求他了——求他不要发火!求他不要暴怒而起!求他不要当场揭穿她的真面目!
她不想把场面闹得不可收拾。
李信冷冷地看着闻蝉。
闻蝉眼中湿润,泪水都快砸下来了。
李信冷笑,心想:永远是这一招。需要他配合时,就故作姿态装可怜;不需要他配合时,就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躲着装不认识她。
她骗他!
她骗他很多次,但没有一次让他这么生气!
她给他写她名字“文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那是他们刚认识没几天的时候。那时候她害怕他,怕他真逼着她履行还一纸婚约,所以给了他错误的名字。李信不跟她计较这个,他可以理解她对自己的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之后呢?
过了这么久!
就是一块冰,被他这么捂着,也该捂热了吧?
他就算没把闻蝉变成喜爱他的样子,他也起码让她把自己当朋友了吧?他们有那么好的时候,他陪她玩,逗她笑。她也找他帮忙,凑过来亲他……他一度以为,闻蝉是多么可人怜爱!
然后呢?这么长的时间!她从来没说过她名字真正叫什么。她一直让他误解,不解释。恐怕她离开会稽后,还要他千万里地去找人,却再也找不到——因为连名字都不对!
李信快被闻蝉气疯了!
气得肩膀颤抖,想要发火。
他在案上重重一拍,怒声,“你——”
他话没说完,因为闻蝉早防着他这一招。她就觉得李信会生气,会发火。李信脾气从来不掩饰,他就不知道看人脸色是什么意思。他一拍桌子,气势冲天,那股强大的震撼人心的破坏性,让几案当场裂了缝,而身边郎君们纷纷往后躲。
然而闻蝉非常敢于在老虎头上拔毛。
她眼睛瞪大,在他开口时,露出惊恐的眼神。几乎是扑过去,两手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闻蝉口上道,“二表哥!二表哥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咱们之间有误会,二表哥你听我说!”
她说的很急,拖拽着李信就要走。
少年被她骤然一扑,再加上被她那使了吃奶劲的猛力一拽,没有完全好了的伤势撞上后头的案几。头哐一声,也撞了上去。翁主造成的破坏力这么骇然,翁主如此欺负这位新来的表哥,所有人都看呆了。
看得大家恋恋不舍,舍不得走……
而被闻蝉拖在地上的李信脸黑如墨:“……”
他一把推开她捂着他嘴的手,正要吼,闻蝉又持之以恒地扑了过来,再次捂住他的嘴。她跪在她面前,身形狼狈,两手扑压在他嘴上,惊恐无比地吼道,“二表哥!”
她那声吼,比李信要出口的吼声还大!
吼得李信一愣,两耳一阵嗡嗡嗡耳鸣。
周围人也全都捂着耳朵往后躲,鸡飞狗跳,众人惊惧:这吼声……翁主是打算震聋新来的李二郎吗?
闻蝉吼得李信半天没回过神,就看她在他面前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耳边还嗡嗡嗡一片呢,就看她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李信用眼睛骂她:操。
☆、50|1.0.1
李信是黑着脸硬被闻蝉拽走的。竹成苑的郎君娘子们散开,却都不太愿意走,依依不舍地为那拉拉扯扯的二人送行。他们十分好奇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好意思上前,只能在心中抱憾。
郎君们又纷纷在心中羡慕:他们卯足了劲想和舞阳翁主多说两句话,博得舞阳翁主的好感;新来的李二郎还没说几个字呢,就能和舞阳翁主这么亲近。
实际上,被闻蝉紧张拽走的李信,心里正不停地骂着操。
他们基本可以说是两个人走吧。因为闻蝉明显是有话跟李信说,所以侍女们乖觉,都自觉落后很多,不打扰主子谈心。但是李信仍然对闻蝉这个态度很生气——
她明显想跟他解释。可是看看她什么姿态!
走一条小径,都紧张兮兮,和他离的距离够塞一个大活人。每看到一个人影,就立刻去看,特别的故作姿态、做贼心虚。
她之前还对他说扑就扑!
开玩笑,他李信是这么容易被说推就推倒的人吗?要不是顾忌是她,他案几都能给她掀到她脸上去!
他现在在她面前,可真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啊。闻蝉现在胆子肥啊,以前只会小猫似的在他跟前哼哼哼,现在都敢推他,都敢打断他说话了!
李信是强忍着心里的火,在闻蝉可怜兮兮的泪水攻势下,没有当场发作。但是她一路上表现出的与他不熟的矜贵范儿,又再次气了李信一下。
就是抱着这样的一腔火,李信等着闻蝉的说法。她说得不好,他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后悔!
等两人终于出了竹成苑,离那汪碧绿的湖水远了些,闻蝉对身后侍女吩咐走远些之类的话,就和李信,往一片偏僻的园林窜去。闻蝉知道这里少人来,她硬是把李信拽上了一道蜿蜒回廊间。一侧是粉墙,阳光从墙头斑驳照下;一侧是栏杆花木,冬日的花圃花簇几点,不成气候。
闻蝉松口气:果然这里没人。
她转个身,就要拉身后抱臂冷睨她的李信的手。但李信手抱着臂,闻蝉扑了个空,没拽到他的手。于是她顺势拽上他衣角,在李信的冷漠瞥视下,深吸口气,恶人先告状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不过是名字而已,你干嘛非要把场面弄得那么难看?!”
李信:“……”
他简直被她的不要脸气笑。
这话她也说得出口!说得出口,刚才怎么不说?!非要没人了,才说?
真的,她要不是她自己,他就能当场撕了她了事!
李信气得多了,这会儿倒不至于暴怒了。他闲闲道,“怪我心眼小,爱计较?”
他的眼风如刀子,如冰箭,刷刷刷,刺向闻蝉。这种寒气,恐怕一般男儿郎当面,都要忍不住露怯。李信一副“随时可以打架”的模样,让闻蝉心里没底。他站得这么巍峨,低头睥睨着她……闻蝉总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
她心忧:他个子蹿这么快,总用下巴看她,那以后他们吵架,她会不会每次都在气势上输给他啊?
转眼闻蝉又想:呸!鬼才跟他吵架!她和他才没有关系,不要多想!
但是李信的“冷刀子”,闻蝉仍然有些扛不住了。李信话一说,她就觉得他要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