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银笙当然不可能过得快活,否则也不会拖家带口地跑来鸟妖的地盘。
原本就是他通过接触苏旭,唤起了后者对幽山君的记忆——否则时隔几十年,苏旭很难对一个遥远的侧影记忆犹新,在当时她不知道对方会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前提下。
然而传言中,是他将幽山君的行踪泄露出去,导致旸山君找到青楼里复仇。
事实虽然不太一样,但本质上都是银笙害了幽山君。
幽山君兄弟姐妹众多,而且亲眷也不少,狐族又颇为记仇。
先前魑灵王带着一众儿女前往雍州,在雪原上与那位旸山君开战,后者重创了栢山君不说,魑灵王本人甚至都没在她身上讨得便宜。
因为没几日,她就出现在万翼天宫的宴会上,从灵压来看连轻伤都没有。
这么一闹,其他狐族还有谁敢去找她报仇?
谁都不傻,心知去了也是送人头。
于是银笙成了他们的目标。
银笙在焦岩城建立了夜雪阁一事,在妖族里也并非什么秘密,莪山君都是那里的常客,狐族对此早就有些想法。
此时听说他引导旸山君杀了幽山君,许多愤怒的狐妖都赶往荆州找他的麻烦。
银笙倒是也提前得到了消息,直接开船跑了,而且一路跑进了中境,进入了离火王的地盘后,倒是没再有谁敢继续追击了。
所以银笙当然过得不好,苏旭这话说出来也只是为讽刺罢了。
——确实是对方唤起她的记忆,否则她也没法报仇,然而,这狐狸不知不觉间对她做了这种事,换成谁得知后也不会高兴的。
银笙闻言轻笑一声,“你说得不错,全赖君上出手,君上杀死银箫,对我来说恩同再造——”
他的外袍前襟大敞着,露出精壮胸膛,衣摆后面伸出七条雪白毛绒的长尾,有的翘起、有的垂落、还有的伸在空中轻微摇动。
苏旭的目光从他的尾巴上一扫而过,“你很听你父亲的话么?”
这家伙是七尾狐,幽山君只是六尾,一条尾巴的差距对于狐妖而言,会让实力胜负没有任何悬念,他想杀死幽山君并非难事。
魑灵王不让他去杀,然而冥夜身在青丘,就算银笙去将弟弟杀了又如何?
“还是你很怕他报复你?”
银笙摇头叹道:“君上有所不知,他确实极喜欢银箫这个儿子——若别人是凶手,在他掐算到结果的那一刻,他就会出手阻止,但你似乎是例外。”
“你的意思是,若你去杀,来不及动手就会被他干涉,若是他预见幽山君死在我手里,哪怕事情尚未发生,他也不会出手干预?为什么?”
“君上击退了降临现世的劫火,这并非一般人可以做到——这并不只关乎力量,还有此世的命数所在,而君上是天选之人。”
苏旭疑惑地看着他。
这句话她能想出好几种解释,然而对方说得太过模棱两可,“唯有天选之人才能打败古魔?”
七尾狐歪了歪头,露出个颇为无辜的思考神色,“唔,勉强可以这么说,只是反过来却不然。”
苏旭继续疑惑,“天选之人一定能打败古魔,然而打败古魔的未必是天选之人?”
银笙满意地笑起来,“君上悟性极佳,怪不得能拜入万仙宗修行——莫要那样看我,我并非抬高人族仙门,然而正道修士所求心境,并非所有妖族都能达到。”
苏旭想起自己曾经和百里葳的对话,“哪怕修的是同一篇心法,也可以有一些不同的解读,并非所有人都要进入一模一样的精神境界。”
银笙欣然点头,“君上年纪轻轻却能理解到这一层——这更是普通妖族做不到的。”
“普通半妖兴许就能做到了。”
苏旭玩笑道,毕竟半妖们长成时间远远短于妖族,“让他们都进来吧。”
两人说着说着向殿里走去。
此时,那艘画舫的甲板上浮现出一座光芒凝成的虹桥,桥的另一端搭在了正殿的入口之外。
一大群花枝招展、容貌标致的狐妖走了过来,如同扑入花丛的彩蝶一般,靠近了那些纷纷伸长脖子眺望的鸟妖和其他妖族们。
在场的妖族大多都很年轻,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狐妖,而且还是不高冷不摆架子的狐妖,一时间嬉笑声不绝于耳。
他们都穿得十分少而轻薄,男的只系短短的腰围,女的身前挂着寸缕白纱,雪肤若隐若现,手脚上银环缀着铃铛,却并未发出声音。
苏旭走进侧殿邀客人坐下,赤翎从她的肩头跳到膝上,歪着脑袋打量对面的七尾狐。
后者也不在意,向隼妖微微一笑,“早听闻阁下修为高明,在屠山一带颇为有名。”
赤翎有些意外,“听说过我?”
苏旭暗道这狐狸的修为不知比他高明多少,竟在这里捧起人来,比上次见面大为不同了,“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赤翎,来日说不定你就是屠山君了——”
她停顿了一下,“倘若将那片地方归入大荒境内。”
赤翎微微一愣。
屠山本是荆州境内的山,而且就算归了大荒,算起来也不属于中境鸟妖的地盘。
但他也并不多问,“我又没有大妖的实力,届时也只是徒有其名罢了。”
苏旭揉揉他的脑袋,赤翎跳起来重新化人,披着一身簇新的玫红羽衣坐到一边看画册去了。
重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夜雪阁阁主,“阁下兴许不信,然而你祸害了幽山君的消息,并非我散布出去的。”
她对这七尾狐偷看自己记忆之事有些不满,也不同情对方沦落到这地步,然而她没做过的事,她也不想背锅。
“我知道,君上近日才入主首旸山,恐怕还令有许多要事——”
银笙这么说着,好像是在讲她要和其他人一起解决魔族之事,然而视线扫过殿中一众英挺俊俏的妖族,除却赤翎之外,媱姬在另一边学着认字,也拿着书册装模作样地读着,还另有一些年轻漂亮的鸟妖,时不时盯着他们打量。
七尾狐戏谑地停顿了一下,“定然没有心思再想起我了。”
苏旭听出对方话里含着几分那种意思,“阁下觉得以你我的关系,你被我想起来当真是好事么?”
银笙微微挑眉,“你我是什么关系呢?”
这人是幽山君的兄弟,再加上前面那一系列纠葛,苏旭对他没有半分遐思,丝毫不会生出无法应付的感觉。
“难道我不是阁主的恩人么?阁主还想要什么关系?”
七尾狐闻言微笑起来,“不错,我确实欠着君上——若是君上需要,我这条命给你又何妨呢。”
苏旭暗想离火王倒是称得上料事如神,知道这狐狸早晚会被迫来找自己。
其实银笙似乎真的并没那么在意生死,然而夜雪阁的狐狸们存亡也都仰仗他,他总要给这些人找个栖身之所。
“君上。”
那边传来一道娇怯的嗓音。
苏旭回过头去,正看到一身鹅黄衣裙的小狐妖盈盈立在门口,双颊泛着红霞,正敛衽翩然下拜。
——上回陪了她半个晚上的璃儿姑娘。
苏旭以前也去过秦楼楚馆,然而夜雪阁才是首次点女孩子作陪,往日都是与小倌儿吟诗作对,故此对这小狐妖颇有印象。
她微笑着向小狐妖招招手,“我和你们阁主还有要事相商,下回找你玩好么?”
璃儿红着脸轻轻点头,闪身不见了。
苏旭转过头,发现银笙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君上和我还能有什么要事呢?”
“阁下似乎知道许多事。”
她若有所思地道:“倘若我问你所谓天选之人是什么,你是否会回答天机不可泄露呢。”
“那并非我故弄玄虚。”
银笙歉然道:“我承袭青丘王室的血脉之力,有些卜算之法,然而某些事却无法宣之于口,君上莫要怪罪,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苏旭也差不多猜到会是这样。
然而离火王那时的话,恐怕不仅是为了迎接夜雪阁这些狐狸。
——或者说,这些狐狸或银笙本人对自己而言有其他的用处,否则她恐怕不会特意多说一句。
既然不是所谓的未卜先知,那还能是什么?
等等。
“阁下是否能轻而易举‘看’到别人的记忆?并令人回想起一些已经遗忘的经历?”
银笙颔首道:“魅术一途,本就与精神记忆息息相关,君上若有什么人想要讯问,只管交给我好了。”
苏旭一时拿不准自己是否可以信任他,因为这并非儿戏,然而仔细一想,离火王的暗示恐怕与此有关,再者,夜雪阁的狐狸们都在这里了。
然而对方是否当真珍视这些狐妖也不好说。
她本来就有些多疑,面上只一脸欣慰,内里心思转了十个八个弯。
一时竟莫名地想起了韩二狗,那家伙能判断人话真伪,假如他——
不不不。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跟着自己来大荒。
就算没有埋骨之渊那一出,他也就是留在万仙宗继续和师尊相亲相爱,或是被谢无涯继续利用直到他没什么用。
苏旭这么想着就冷静下来。
事实上,这些天来她首次想到韩曜,平素她真的如同忘了这个人,里界的魔族,身边的妖族,中原仙门的消息,这些似乎都比那家伙要重要许多。
她也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对他并无那方面的感觉。
——笑话,只因为他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有同样的想法?
她承认前些日子的经历,自己对韩二狗有了一些改观,然而那更好感更倾向于朋友之间。
苏旭记得以前曾经和师妹们讨论这事,关于如何判断自己喜欢一个人。
——穆晴给出的法子是,试想对方与另一个人恩恩爱爱亲昵欢笑的场面,是否会感到难过酸涩或愤怒嫉妒等等。
现在,她想象了一下韩曜与某个姑娘或是男人抱在一处,只有满心的滑稽。
苏旭彻底将这事推到了一边。
“我要去一趟荆州。”
当天晚上,她等到了离火王派来的另一个帮手。
月明星稀,连绵山脉笼罩在夜幕之下,四周一片静谧,唯有虫鸟啼鸣之声,隐隐从林中传来。
苏旭感受到了一阵强横的灵压。
与此同时,一道炽热的火光如同箭矢般横贯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