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闵修然坐在她对面,心里郁闷,也不知道说什么。
最终还是于寒舟先开口了:“我出尔反尔,只盼大人别恼我。”
闵修然心里发闷, 但还是道:“我不怪你。”
他其实舍不得怪她。
她这样的情况,又是如此貌美聪明的女子, 他喜欢她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怪她?
于寒舟自然听出他的真心实意。这时候的闵修然, 对她极是痴狂,说什么都是可以信的。
“大人不怪我便好。”她抬眼望向他道,“不如我弹一曲,给大人解闷吧?”
闵修然便点点头:“好。”
于寒舟便起身福了福,然后走到琴后,坐下来,为他弹奏。
她们这些青楼女子,跟客人之间无非就是那么点事。弹弹琴,唱唱曲,喝喝酒,谈些诗词歌赋,聊些风花雪月。
她们便是这世上最浪漫的一群人,生得漂亮,又有才情,不会嫉不会妒,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只有顶流的社会人士才有资格来这里。譬如文人,譬如富豪,譬如江湖侠客。
普通人想来这里,根本进不来。
但是其他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譬如眉儿的亲眷们,她们没有她这样的好运气,被发配到的地方,十分肮脏残酷。
至今眉儿没有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也许她们受不了折辱,已经不在世上了。也许仍然苟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
她心里带了一点情绪,奏出来的曲音便有些伤感,听在闵修然的耳中,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我没怪你。”他忍不住道,“你不必如此难过。”
他刚刚还气她出尔反尔,可是此刻听到她揪人的琴音,顿觉不忍:“你别怕,我不会怪罪你,我以后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
于寒舟的琴音一顿,抬头朝他望去。
这男人误会了什么,她心中想道。这异样的琴声,是她故意流露的。本想通过伤怀的琴音,向他传递一种情绪,使他心生怜惜。然后问她,因何伤怀?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跟她出尔反尔有关吗?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虽然跟她期许的不同,但却殊途同归,她获得了他的怜悯。
“是,多谢大人。”她起身福了一福。
她面上并没有松了口气的喜悦,让闵修然心里更加沉闷了。
虽然她从前也不常常笑开怀,但是此刻,闵修然忍不住想道,难道她不信他,所以才这样担忧?
可是如果想要她相信,今日说什么也没有用,只有日后他每次来见她,都待她如常,她才能相信。
闵修然情绪不佳,便没有多待,起身道:“我走了,过几日来看你。”
“是,恭送大人。”于寒舟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开。
人走了没多久,鸨母来了。
“眉儿,你别难过。”鸨母一来,就坐在桌边劝她,“你不跟他走,是聪明的做法。这天底下的男人,既然来风月场所厮混,又有几个好的?你今日若跟他走了,来日他腻了你,又来怡香院,再领个回去给你做妹妹吗?”
她不时说着天底下男子无情,薄性,不值得信任。
而后话锋一转,让她不要对谁付出心意,即便付出了,也早早收回来。守着一颗心,才能游刃有余,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只有这样,才能过得最好。
“我懂了,妈妈。”于寒舟便如她所愿,承认了。
鸨母的潜台词很明显了,让她不要对任何男子倾心,守着一颗石头般冷硬的心,将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狠狠赚他们的银子。
赚的银子怎么分?没多少落在她们这些青楼女子的手里,都被教坊司拿去了,补贴国库。
她们这些犯事之人的亲眷,就是这样的下场,命好一点如她,进了怡香院,卖艺不卖身,且因为长得最漂亮,伺候她的人是最多的,她被锦衣玉食的奉养着,论起物质生活实在是不错。
但是命差一点的,被卖去了肮脏残酷的地方,过着不是人过的日子。
于寒舟本来不知道如何过作为眉儿的这一生。现在鸨母给她出了主意,她便在心中思量起来。
鸨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见她低眉顺眼,很是柔顺,眼中顿时露出满意来。
过了几日,闵修然果然又来看她。
但是闵修然来的时候,于寒舟正在招待一名富商。
那名富商的年纪在三十来岁,容貌只能算得上端正,外表也只能算是不惹人厌。他花了大笔银子,才撬松了鸨母的嘴,见到了于寒舟。
此时,正两眼灼灼地盯着于寒舟,很是激动和兴奋,胡吹着自己并不怎么懂得的诗词。
于寒舟面上含笑,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偶尔附和一句:“您真博学。”
富商便十分满意,觉得这银子花得太值了,还想抓于寒舟的手:“眉儿姑娘,我为你赎身,你跟我走吧?”
这样容貌绝色,有才情,又善解人意的美人,他愿意倾半数家财来换取!
“你没有这个资格。”闵修然径直推门而入,打断了富商的话,并将于寒舟拉了起来,塞到身后。
富商顿怒:“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怡香院有规矩,姑娘在招待客人的时候,别人不许进入。
闵修然就这样推门进来,富商非常恼怒,他看着紧跟着跑进来的鸨母,根本不听她道歉,劈头就骂:“你们怎么回事?老爷花了银子,嫌银子不够是吗?做这一出,是想要多少银子?”
鸨母只得讨好:“误会,是误会。”
就听闵修然冷哼一声:“滚出去!”
富商震惊极了,但是当闵修然露出身份后,他便一脸敢怒不敢言的出去了。
鸨母跟在后面去送,各种赔罪。
闵修然关了门,就沉着脸走到于寒舟身边,冷声道:“你不愿跟我回去,却愿意伺候这样的人?”
她从前见到他,脸上可没有一个笑容,现在对着一个富商露出柔和的笑容?闵修然当时怒气涌头,简直想杀人!
在他充满怒视的目光中,于寒舟对他也露出一点笑容:“不,我不愿意。”
闵修然一怔:“什么?”
她不愿意,为什么还笑脸迎人?此刻居然还对他笑了!
他很快拧起眉头:“你不愿意,为何不拒绝?是鸨母逼你的,是不是?”
“不全是。”于寒舟便道,小手拉住他的袖袍,扯着他坐下,为他倒了杯水,才道:“我不愿意跟大人回府,是因为心中不安。而我在怡香院,心里十分安稳,总不会没我的一席之地。接待几个不喜欢的客人,又怎样?总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闵修然听得这话,心里更闷了。
他很是想不通,拧着眉头看她道:“你从前不是这样想的?”
从前的眉儿,内心十分清高,厌恶怡香院这地方,也不爱伺候客人。
她现在怎么这样了?什么不安,什么两全其美,闵修然觉得这就是她的借口!
“你是不是贪恋这浮华的生活?”他不由怒道。
在怡香院中,再没有姑娘的日子比她好过了。吃的,穿的,用的,包括伺候的人都是最利落的。
还有无数人吹捧她,为她一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跟她说说话。
“你虚荣!”他不禁站起来,责骂道。
于寒舟敛了笑意,反而坐下来,淡淡反问:“大人觉得,我怎样才是不虚荣?”
“你从前便不是这样虚荣的性子!”闵修然指出道。
于寒舟便道:“那大人可知道,不虚荣的我,在私底下受到了怎样的教训?”
闵修然一怔,脑中浮现出曾经眉儿的样子,她总是不开怀的。
“你,你从前不曾说过。”他迟疑道,“而且,你可以跟我回府,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于寒舟便道:“然后呢?跟大人回府之后呢?大人对我好,又能有多久?大人的年纪,该娶妻了吧?日后主母会待我和气吗?如果我为大人生下孩子,夫人容我们母子吗?倘若我没有生下孩子,年老珠黄,又该如何度日?”
闵修然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现实。
在怡香院这等浪漫之地,他们谈谈诗词歌赋,聊聊风花雪月,谁也不会想那些复杂的,令人烦恼的,煞风景的事。
而此时,在这等浪漫之地,她硬生生搬了现实进来,给了闵修然一股不适的割裂之感。
这些是他从前不曾深想的,不愿深想的,避免深想的。
“你几时变成这般庸俗之人!”他不禁指责道。
于寒舟便道:“我……”
然而不等她说出第二个字,闵修然便打算了她:“是不是鸨母这样跟你说的?她教你的,是不是?”
他不能接受,曾经那么好的眉儿,会变成这样一心算计的女人。一定是鸨母,将她教成这样。
“……”于寒舟。
这人也太自负了,她心想,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试图立起来的假象:“大人追究这个,恐怕没有意义。我已然变成大人不喜欢的样子,大人日后待如何?”
他还会来看她吗?
还愿意在她身上花钱吗?
还想要为她赎身,把她带回府中吗?
然而闵修然听不进去,他一心以为是鸨母把她教成这样子,一腔怒气都冲着鸨母去了。他脸色黑如锅底,一言未发,扭头就走了。
他要去跟鸨母理论,让鸨母把他的眉儿还回来。她能变成这样,就一定能变回去。
鸨母面上跟他讨饶赔罪,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送走这位祖宗,回来就跟于寒舟道:“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呸!”
于寒舟给她奉茶:“辛苦妈妈了,为我跟人低头。”
鸨母便得意笑道:“这有什么?乖女儿,你只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为你挡再多麻烦都不烦。”
于寒舟便道:“我都听妈妈的。”
鸨母对她很满意,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眉儿近来是真的乖。你放心,妈妈一定要你成为名动天下的才女。”
能够打造出一个令全天底下男人都趋之若鹜的才女,大概是每个鸨母的理想。
接下来给于寒舟安排的客人,很少再出现那位富商一样的人物。那是鸨母试探于寒舟的,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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