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荆摇着头直叹气,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最是怕见打打杀杀:“他有个随从不知说错了句什么话,我刚走到松风楼的院子里,就看见那铁塔般的壮汉被他当胸一脚,踹得从窗口直飞出来,砸烂了一排花盆,打着滚儿直吐血,爬起身却一个字没敢多说,闷着头回去站他身后,像是习以为常,其他人也是面不改色,你看看这等脾气这等毒手,可吓不吓人哪!”
齐少冲有些不以为然:“随从下人不听话,责罚赏下去也就是了,何苦自己动手?”
穆子石嗯了一声,疑道:“便是无伤那样毫无世子架子,也极少亲自教训人……这么一说,哥舒夜破真不似什么养尊处优的好人家出身。”
齐少冲脱口道:“你说他眸色异乎常人,难道他母亲也是异族女奴,被豢养于外室?”
穆子石不自觉的垂下眼睫,淡淡道:“极有可能。”
万荆略一思忖,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这碱的买卖以后咱们不做了,予庄不差这份儿生意……尤其子石要小心些,你是不是惹到他了?哥舒夜破话里语间对你似有不善之意。”
穆子石冷笑一声:“是他无礼在先!”
齐少冲看着他的神色,无端想到他若无其事慢慢戳瞎柴八眼珠时,再一想到柴八,登时对那素未谋面的哥舒夜破,已生出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意。
晚上吃饭时,除了万竹嘉,大家都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钱丁香扒了几口饭,一口菜没吃,突然道:“老爷,后天我要进城买些新的布料,竹西竹嘉都没做新衣衫呢!”
万荆夹了一筷子芹菜,道:“嗯,银子不够就去帐房支一些。”
钱丁香拧起细细的眉毛:“让老高赶车送我去。”
“不行!”万荆沉下脸:“几天前就说好了,后日子石和少冲要去田庄各处看看春耕农事。”
钱丁香一撇嘴,道:“翠园光马车就五辆!人家牛夫人哪趟出门不是一脚出八脚迈的?还得外加四条马脚!咱们家银子堆得烂成泥,偏偏不拿出来花用!光跟自己老婆抠抠索索的,八竿子打不着外八路亲戚倒捧手心里……”
看万荆神色不善,越说越低,却又忍不住继续唠叨:“也不想想每天谁给你暖被窝打洗脚水?更不想想回头去了谁给你捧灵牌摔盆子扫坟插柳?”
竹西听她说得难听,忙柔声道:“娘,吃饱了么?陪我回房吧,我刚裁了条裙子,你去看看颜色挑得好不好。”
钱丁香难得的没有顺口骂一顿女儿消气,反而就势站起:“老爷,我先下去了……反正后天黎家大娘子也要进城,我搭她的车,顺便带上竹西和竹嘉一块儿去。”
万竹嘉从碗里抬起头来,大声嚷道:“我才不跟你去!我要去掏鸟窝!”
63、第六十一章
钱丁香气得心都裂了:“我打断你个小杂种的狗腿!”
竹嘉往嘴里捞了一大块肉,一推饭碗,倒地打起滚来,有声无泪的干嚎道:“你打!你打!等你老了我不养你……让你到外面讨饭,饿不死你个老乞婆,被恶狗追被人吐唾沫!”
纵然是常演常新的戏码,齐少冲也觉不堪入耳,万荆却没多少怒色,只道:“竹西,带着你弟弟跟你娘去休息罢!”
目送他们三人纠缠着出去,齐少冲轻吁了口气,掏了掏耳朵犹有余悸,嘟囔道:“姑父,你也不认真管管竹嘉。”
穆子石看着桌上一盘凉拌芹菜,道:“姑父,你娶钱氏这么久,为什么还没有自己的一男半女?”
万荆很是尴尬,老脸微红:“……我岁数大了吧?子石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穆子石不答,声音里似乎透着些怜悯又似乎有些恼火,问道:“竹嘉已归万姓宗族,他虽性情顽劣,头脑却不笨,姑父为何不好生教养,将来他也能继承家业,不说光大门楣,至少可以守成祖业?”
万荆正色道:“这庄子田产都是你们四哥留下的,我断断不会私吞一分一毫!再说你们兄弟宅心仁厚,将来少不得他们娘儿仨一口饭吃,我放心得很。”
穆子石听若未闻,淡淡道:“阿才的娘温柔大方贤惠安分,女红厨艺样样拿得出手,更是难得的识文断字,听说姑父来到予庄后,对阿才娘颇为心动,可为何偏偏娶了钱丁香?姑父半生见惯人情世故,就算钱丁香加意做小伏低,我就不信姑父瞧不出她本性刻薄泼辣。”
万荆闭了闭眼睛,脸色骤然灰败,连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涩声道:“子石……”
穆子石蓦地无名火起,道:“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怕孤身引人怀疑不得不娶妻,却又不敢娶心中所喜,生怕自己起了家室之念,会忍不住生出私心,辜负四哥的托付!你故意对竹嘉不管不问,是怕他一旦才能出众会威胁到我们兄弟……”说着一手掀翻了那盘芹菜:“你甚至故意经常吃这个菜,你根本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敢要!”
齐少冲万不曾料到万荆竟为了当年一诺牺牲至此,不禁动容道:“姑父……你这又是何苦?”
万荆黯然,却又有近乎虔诚的坚定:“你们四哥待我恩重如山。俗语说得好,梅开二度为争春,人活一世需报恩,我虽是个商贩之流,却也知有恩不报枉为人的道理。”
他字字真切却如刀枪,穆子石只听得两颊作烧发热,倏然起身冲口而出:“可你把自己半辈子都毁了!你这样根本就不值得!你根本就不知道……”
齐少冲见他举止言语大异寻常,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怎么了?”
穆子石一惊暗叫不妙,心绪紊乱之下险些露了行迹,勉强一笑,道:“姑父,你不知道,我和少冲早有决定,再过得几年我们会离开予庄,天南海北到处看看……您这几年对我们种种关爱,四哥九泉之下若有所知,定然深感厚恩……姑父,你半生多舛,我们兄弟乃至四哥,都盼着你能为自己好好过了这后半生。”
侃侃而谈之际,穆子石心境渐趋平定,看着万荆鬓边脑后已有银丝缕缕,油然而生出一种亲情来,轻声笑道:“比如阿才的娘,心里对姑父似乎还不能忘情呢,阿才又是个厚道能干的孩子,有他给姑父养老,我们就算游历在外,也会安心些。”
万荆轻轻摆了摆手,笑容里有缺憾亦有满足:“子石,我在宸京,曾经有过两个很乖很好的孩子,后来他们被恶人放火活活烧死了,刚到予庄时,我心如死水觉得活着只是为了报恩,再没有半分快活……但这些年看着你和少冲长大,说句僭越的,竟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那两个孩子。”
他微笑着的眼睛已不复年轻人的清澈,但光芒却格外柔和宁静:“你们不必觉得姑父过得苦,也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这么多年,我身安心亦安。”
穆子石眼眶微红,低声道:“我先回去练字,少冲陪姑父多说会儿话罢。”
万荆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摇头叹道:“子石虽年少灵慧,却心结过深,始终放不下你四哥,生者不乐,死者又如何能安?”
齐少冲静了静,道:“四哥从小把他救回去,永远没有任何人比得上。”
说着心中却莫名一动,齐无伤……虽然他从不提及齐无伤,但不知为何,自己却有一种感觉,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打开他的心防畅通直入,那这个人,必然就是齐无伤。
正怔怔出神,万荆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人死了,总会被慢慢遗忘……再怎么比不得,墓里的白骨都抵不上活生生的人陪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