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我就被那打手抓着右臂,一把推倒在街上。
一声骏马长嘶,飞驰的一驾马车险些从我身上碾过,那车夫身手极好,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住了马匹。
我惊出一身冷汗,车上连忙跳下一人来,扶起了我。
我捂着被撞到的肩膀,正咽着疼,那人却道:“咦,是公子你……”
我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人便是方才在酒馆买酒的那个书生。
他关心地问了两句,我摇头摆手道:“与你无关,你去罢了。”
我又换了鲜卑语与那打手理论了几句,他恼羞成怒,边骂着“出千作弊!还敢用假银票!再来就打死你!”边挽起袖子要上前教训我,我只得跑到街对面,无奈地叉着腰喘气,对他道:“银票别人给我的,我都说了我给你换银两还不成么?出千更是没有!我了不起挽起袖子和他们玩嘛……”
唉,只叹虎落平阳,虎落平阳。
那书生瞧了半天,去了马车车窗外回了句什么,我无意中扫见,只觉得他的态度身形极其恭敬,以我在京都府近三十载磨练出的眼光,他这幅样子,马车里所乘之人不像是他的家人亲朋,反倒是像是主人。
思及至此,我忽然有些不安,这书生这般品貌谈吐,竟然是个下人?
徐熙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是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像是当年君兰和绿雪的那样品貌,一看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出身,寻常卫军不会招惹。
那这个书生的主人……
我不动神色地细细打量起那架马车,只见这马车的车厢极其宽大,一望便知里面舒适非比寻常,更何况拉车的四匹马皆是一等骏马,甚至不逊于当年谢明澜赐给我的那一匹,这等骏马寻常公卿能得一匹都是难事,这人竟然用来拉车?
无论怎么看,这马车主人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我的心,忽然很深地动了一下。
不管这车里所坐何人,我都不该引起他的注意。
我倒抽一口凉气,对那打手一抱拳,急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就走!”
那书生在车窗边点了点头,像是应了什么,这时忽然走过来,很客气地一把抓住我,道:“公子,我听明白了,是我之前给你的银票才闹出这场纷争,这是我的疏忽,给公子添麻烦了,来,我给你兑成银两吧。”
我怔了一怔,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打手唤了他老板出来,那老板会说官话,也有眼色,他打量了那书生一番,很客气道:“倒也不光是银票的事,是这小子整天游手好闲来我们这里……记牌,这种在我们行里形同出千,今日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我满心想走,便勉强道:“嗯嗯,对对,我就……挣点小钱,以后不来了不来了……”这才打发了那个老板。
那书生不依,又道:“请公子稍等片刻,我去为公子换银两。”
我只得又在那马车前站了站,不过片刻,却觉得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让我十分不安。
好在那书生很快取来银两,与我兑了银票,我便与他连忙告别。
待听到那马车行远,我偷偷回头望去,见那车帘晃了一晃,似也是刚刚放下。
我一路跑回温氏医馆,冲得太急,险些将堂中苏喻手上的茶水撞翻,见他挑眉望着我,我平复着呼吸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苏喻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起身道:“其实温某也觉得此地的医馆生意不大好做……正想……”
我语无伦次道:“别绕圈子了苏先生,我……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在马车里不知道是谁,难道是谢明澜?”
我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很不像,漫说谢明澜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就算是他,以他的性子只怕是要下来当街抓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我离开。
苏喻微微蹙眉道:“不可能是陛下。”
我道:“怎么?”
苏喻道:“我前不久收到舍弟的驿站传书,他在其中提到陛下,公子你也知道,栖云山大火之后……陛下一直有些……”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的,似还在斟酌措辞,“他还是不信你已经死在那场爆炸中,故而时常会去栖云山……看看,所以算算时间,他不会出现在此。”
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玉和之前借修缮护国观之名,暗度陈仓了许多火药囤积在观中,后来遣散了所有道士,那一日,护国观被炸成废墟,又引起了山火,足足烧了一个月,据说最后在护国观的废墟中,只找到一个穿着银甲的残骸。
玉和……他果然替了我。
我黯然了许久,却听苏喻又道:“不是陛下的话,那这附近会出现的朝中之人,便只有新任陇西府节度使周英,但他常年在外带兵,并不认识你,故而殿……公子你不必惊慌。”
我心中还在想着玉和,随口道:“万一是谢明澜的使者?”
苏喻开始踱步思忖起来。
这好像是他们这些文人通有的毛病,一想事情就要走来走去。
我等不及,一想到马车中那人的视线,就让我如坐针毡,我道:“总之不管他是谁,但是……被他看到了,我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慢慢收拾,我先走一步。”
苏喻淡淡地“啊……”了一声,不知从哪取出两件狐裘来,对我道:“已收拾好了,门外有我平日出诊的马匹和骆驼,你想骑哪一匹?”
我默默接过狐裘,心中觉得苏喻这个人实在太棘手了。
谢氏子弟向来尚武,善骑射,好击剑。
我曾也是在剑术上下过苦功的,且卓有小成,当年还在宫中时,在比剑一技上,哪怕对上比我多练了几年的哥哥们,我也没有落过下风,输赢只在我愿不愿意罢了。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有什么远大志向。
曾经的我也以为自己将如同京都府大多王孙公子一般,听高楼笛,观长安花,如此这般了此一生。
习剑,吹笛,不过是少年郎青涩的二三心事,只为了博取那人群中的心上人,向我投来一瞥或是一笑,仅此而已。
太子时洵曾经很少见的,夸奖过我的剑术。
他是太子,与其他哥哥不同,他学的是治国御民的纵横经略,加之每年秋冬时节便要病一场,无人敢勉强他习武,他很少往武场来,只有极少几次,是为了陪伴父皇来看兄弟们比剑。
若是他来了,我就一定不会输,并且会赢得很潇洒,很漂亮。
他曾唤我到跟前来,一寸寸展开我的手掌,他望着我这双带有薄茧的手,道:“你虽平素心浮气盛,但也算于这一道下了苦功,甚好。”
彼时我来不及褪去比剑时着的银甲,极为乖巧地蹲在他椅边对他道:“臣弟愿为太子哥哥效犬马之劳。”
那时的他究竟知不知道,有一日我会用这只手执着长剑,带兵闯入正阳门,背叛他的齐国,逼宫我的亲侄儿。
我握着手腕摊开手掌,那上面的薄茧的早已褪得毫无痕迹了。
当时,我刚醒来的时候,苏喻为我端来汤药,我左手接过药碗,习惯性地用右手执匙,然后我发现竟再无力拿起。
苏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的眼神动了动,又流露出那般略带哀伤的同情眼神。
我端着药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右手废了,旁的没什么。
只是可惜了……
春雨,窗前,有人握着我的手,一笔笔写下“谢时舒”这三个字,他在身后对我道:“上善若水,舍予为舒,是个好字。”
唉,可惜了太子哥哥手把手教的一手赵体小楷。
苏喻这个人好像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他见我喝了药,忽然道:“殿下似乎哪里……变了一些。”
他说这个话,也没有是真的让我回答。
反正我醒来后,关于是谁救了我这件事,他俩互相推来推去,韩姑娘说是苏大人把我送到她们韩家的别苑中,苏喻说是韩姑娘精心照顾,总之……
直到我对他俩说:“别谦让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谁救的谁被抄家灭门。”
他俩才神情各异的陷入了沉默。
趁韩姑娘不在的时候,我曾问过苏喻,为什么会把我送到韩姑娘处请她收留,她是一个女儿家,且不说为她带来麻烦,他苏喻就不怕韩姑娘一个害怕把我交出去?
问这话时,苏喻好似是随便找个方向望着,道:“去年中秋,宫中大宴百官,韩大人携了韩姑娘入宫赴宴。一个姑娘到底喜欢谁,眼睛落在哪里,眼中几分情意,自己也许不觉得,旁人却总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他欲言又止,我望向他,见他清澈的眼瞳中空落落的,像是有着三分自嘲三分倦怠,他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自己的心,却是世上最难看清的东西了。”
至于苏喻这等忠臣孝子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放弃大好前程,跟着我到这漠北小镇隐姓埋名,他不提,我也没有问。
我想,并不是所有事都要求个明明白白,更何况有些事,本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忆到此处,我还没想明白怎么甩掉苏喻,他却忽然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蹙眉道:“怎么伤了?”
我倏地抽回手,自从这手废了,我就很不喜欢有人碰它,手腕上的伤疤狰狞,屈辱,时刻提醒着我谋划多年功亏一篑,落得毕生所学尽废的下场。
我缓了一下语气,道:“被赌坊打手推了一下,小伤不碍事,走吧。”
苏喻便也不语了,他又取来两把腰刀,为我将一把悬在腰间。
这漠北民风彪悍,马匪横行,平素只在镇上还好,若是出远门,不管武功如何,人人皆佩武器,纵然不遇敌,拿来切羊肉牛肉也是方便的。
见这苏喻一时半会儿打发不掉,我只得与他步出医馆,只是刚下了一级台阶,背后骤然起了一股寒意。
那是习武之人的直觉,我没来由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拔刀。
就在此刻,变故陡生。
右侧暗处闪出一人,一抹寒光。
我心底只来得及闪出一句“好快的剑”。
他的剑冲着我脖颈而来,剑锋到时,我的刀也到了。
“铮”的一声,是我的刀格住那剑时发出的刺耳声音。只是下一刻,我的刀就被他击飞了出去。
然后他那样快的剑锋竟然收住了,转而架在我的脖颈上。
医馆门前的灯笼摇晃了一下,映出那人的相貌。
即便此刻,那人依旧很斯文,很客气。
正是白天遇到的那个书生。
他有礼道:“公子反应迅捷,在下佩服。”他露出遗憾的神情,道:“只可惜明明挡住了这一击,却没有再战之力了。”
我无言以对,心道:如今,只能指望苏喻了。
我侧过头,却见苏喻淡然地束手就擒,被那书生的另一个同伴制住。
我道:“我记得你说你学过剑术?”
苏喻也颇感遗憾似的,道:“自然是此道不精,才改了行当去学医。”
那书生从袖中取出一条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又细细捆了我的手,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做完了这些,他仍然很客气道:“失礼了,我家主人想请阁下过府喝茶,在下一时拿不准阁下乐不乐意,为了复命,只得替阁下做主了。”
我在黑暗中长叹道:“你做得对,我的确不大乐意。”
于是不大乐意的我被他推上一个马车,只听得车轮声滚滚,摇晃而去。
那是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在黑暗中估算,听这马车的响动已是飞驰极快,就这样还好似行了三四个时辰,现下只怕已经驶出了漠北。
我在车上闲得无聊,问那书生:“我若问你,你主人是谁,你一定不会告诉我对不对?”
书生道:“公子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