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又好整以暇地拿起书继续看着,我欲哭无泪地趴了回来,心里琢磨着那应该就是没有了,唉,好像被问到玉和的我……
随手把玩着他宽大的袖口,我敛了眉眼思忖了半天,又问道:“太子哥哥,你对我到底……”
谢时洵翻过一页,目光仍定在书页上,截口道:“人的心思过于杂多,其中难免会生私心妄念,然而法不诛心,便是生了妄念,只要守住本心,不行其事,不被妄念支配,便形同没有生这一念。”
我听得似懂非懂,支着手肘靠了过去,挨挨蹭蹭道:“我没有生妄念啊……”
谢时洵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混账东西,如你,便是从始至终都任由妄念支配了。”
我“噢”了一声,仍是不懂他要说什么,便道:“那……太子哥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谢时洵盯着那一页,许久都没有翻,灯影下他的眸子依旧洁净得不染纤尘。
我凑得更近了,几乎贴上他的脸颊,小声道:“我不懂……何必一定要摒除妄念,人活一世,自当随心所欲才是。”说这话时,我也心虚不已,毕竟当我察觉到对他生了情欲时,我是何等的惶恐不安。
谢时洵缓慢道:“因为对你,我若是任由妄念滋生,那么……你我的曾经之情,也会变得污秽不堪。”
我更是不解,急道:“太子哥哥,我听不懂,你直白一点么……”
谢时洵道:“我曾经打你,是作为兄长训导幼弟,也是作为君主惩戒臣子,这本是五伦纲常,天经地义之事。但是……”
谢时洵终于将目光移向我,他抬手抚上我的后颈,摩挲着颈后的鞭痕半晌,手上忽然用了些力,揽着我的后颈向他靠近了些。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瞬,眼神也猛然一摇曳,他沉声道:“但是若放任了妄念,放任了对你的情欲,那么我曾经对你的训导惩戒,便会染上你我都分不清的污秽颜色,会在回忆中变得不伦不堪……连同口口声声的君臣之义兄弟之情都成了笑话。”
我仿佛在迷雾中触及到了一点隐约轮廓,然而仍是茫然,我道:“什么?你说的污秽是……”
“譬如说,你对我行跪礼,这是君臣之礼,但你我任由妄念成了真,那么……”他按着我的肩膀,按了下去,不容反抗地将我按伏在他腿间,脸颊几乎碰上了他的粗大性器,仿佛周身都环绕着他与寻常冷苦气息截然不同的一股麝香气味。
明明方才刚行了一轮……但此刻我仍然忍不住浑身发烫起来。
我微微喘着气,谢时洵的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明白了么?不知死活的小畜生。”
一时间,又是羞惭又是情动,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谢时洵的手指收紧了些,迫使我仰望向他,沉入他晦暗不明的眸光中,他道:“又譬如……你身上的鞭痕……很美,但是不够美。”
我猛然打了个寒战,只觉得面前的太子哥哥几乎陌生起来了,我本能地向后一仰,挣脱了他手上的禁锢,倒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他的手仍然停在空中,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直到他捻了捻双指,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禁欲的谢时洵。
他叹了口气道:“白教了你十多年,仍是这点微末本事,竟能让谢明澜在你身上留下痕迹。”
“太子哥哥你不会要打我吧……我怕疼。”我瑟瑟发抖地趴下挪远了些,望着谢时洵沉静的面容半晌,我心念转了几转,忍不住道:“太子哥哥,那你为何现在对我……”
他垂着眼睫,轻睨了我一眼,当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又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道:“我本以为与苏喻之事,可以断了你我的妄念,但是,你其实说对了一件事——我的确见不得你对旁人摇尾乞怜。”
“太子哥哥……”
他又拿起书,过了许久,似乎对自己很失望似的,道:“因为……我也被妄念困住了。”
我微微睁大眼睛,有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来。
我想,倘若我们现在仍在朝中,我是断然不敢的,太子哥哥若尚在朝中,定是要做千古名君的,哪里能够因为我……染上这般不堪的污点。
但……但是,现在我们都再世为人,再也不必被那伦理纲常牵绊住了。
我悲喜交加地望向天边,心道:玉和曾经说过,会有人陪着我,难道是他当真飞升成了有着大神通的神明,在冥冥中指引我么?
光是想想,我就忍不住又弯起唇角。
“殿下?”
这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微微一怔,望进苏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
我轻咳一声,思绪仍在远处,莫名脱口道:“我之前一直觉得谢明澜除了相貌,哪里都不像太子哥哥……”
但怎么……怎么在昨夜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在谢时洵的眼中,看到了谢明澜眼中曾闪过的一种眸光……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那令我有些本能的恐惧。
我犹犹豫豫地住了口,心道这事怎么会和苏喻说起来了?
苏喻也有些疑惑,然而转瞬便又露出我熟悉的了然神情。
他很肯定道:“陛下八面莹澈,杀伐决断,并不逊于太子殿下……是殿下你身在局中,一直小看了他。”
我一想到谢明澜就觉得头也疼,牙也疼,眼前的苏喻更是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惨败于他们手中,我不欲与他继续这个话题,又不想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正要找个托词离去,却又见一人向我们步来。
我向那人望去,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寻常没个顺心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好似都心情不错的德行,今天难得我心情大好,你们倒是一个个面色不虞,怎么,都和我反着来吗?
清涵走到跟前,好像才强打起了精神,蹙着眉对我道:“天这么冷,你这病猫,给我滚回屋里呆着,十天后启程,到时你要是病了我懒得管你。”
实话说,自打我不小心误伤了谢时洵,我总觉得清涵对我的态度总是半真半假的焦躁和不耐烦,但又不像阿宁那般露在面上,反倒是在故意克制一般。
不管如何,清涵对我和谢时洵都有大恩,此事又是我理亏,我一身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本事不敢对着他使出半分,连忙行了礼溜走了。
走出一段,我忍不住回过头,却见清涵和苏喻仍在原地,两人似在交谈什么,清涵摇头,苏喻皱眉,都更加显出一片愁云惨雾了。
又过了两日。
这一日午后,我正在小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琢磨着一会儿等谢时洵睡醒午觉,我就去他屋中消磨掉这个下午,然后假装回来——不然清涵嫌我打扰他养神,要赶人的。
之后再趁夜色偷偷溜回去,可以留在他身边或做一些事,或不做一些事,反正最后都可以偎在他身边睡觉。
我越想越愉悦,望着小院中那抹淡绿色的身影,眼神都越发慈爱了。
昨天找了个机会,让阿宁把小沅调换到我屋中当差,现下她正撒欢儿一般在院内边唱边跳,我晃着摇椅看着,心中更是晴朗。
镜湖小筑向来规矩森严,似她这般通过招工进来做些粗使活计的,都要被阿宁查清祖宗十八代,之后即便进了来,也只能在外院,入不得东西院来,而她因为相貌出众百伶百俐,之前被提拔到了内院,能去的地方依然有限,她从未知道有谢时洵这个人存在,在她眼中,镜湖小筑的大当家便是清涵,阿宁是他儿子。
当时我听闻后,愣了半天,忍不住大笑出声。
小沅见我笑她,气咻咻地跑到一边去了,不服气道:“你笑什么!”
我忍着笑道:“笑你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小沅这次有些犹豫,终于还是耐不住我的盘问,她理直气壮道:“主人对你那么好,银炭之类最好的用度都紧着你用,你还总往主人院里跑,阿宁少爷又不喜欢你,这多明显啊,你……你是主人的……主人的……”
我一时转不过弯来,道:“嗯?主人的什么?”
小沅一跺脚,啐道:“呸,讨厌,怎么非要人说出来呀!男宠!”
我又是一怔,几乎笑得打跌,道:“小沅你怎得那么聪明!我还以为自己瞒得挺好呢!”
正在此刻,苏喻拨开院门进了来,见我狂笑不止的模样,面上露出一个纳罕的神情,但他也跟着微微笑了,他看了一眼小沅,对她颔首打了招呼,才走过来开口道:“殿……隋公子遇到什么喜事了?这样开心。”
我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打发小沅奉茶去了。
小沅含羞带臊地看了一眼苏喻,突然就不是方才那个泼辣模样了,脸上飞起一阵绯红,忸怩着跑掉了。
我望着她的窈窕背影,晃着摇椅对苏喻道:“温大夫,我发现你很招鲜卑女孩子的喜欢啊,之前小酒馆的慕容姑娘也是一看到你就脸红,怎么,现在鲜卑流行喜欢斯文的中原书生吗?”
苏喻含笑不语,坐到我身边放下药箱,挪过我的右腕,开始为我换药。
我依旧兴致勃勃地琢磨了半天,抬起左手指了指自己,对他道:“哎,你看看我。”
苏喻果真依言停下手中活计,抬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眼中也染上了几分浅淡笑意似的,道:“嗯,看什么?”
我道:“你觉得我更像鲜卑人,还是更像中原人。”
苏喻一边眼含笑意地凝视着我,一边似真的在思忖,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歪了歪头道:“都像,又都不像。”
我问这个问题,其实不管他回答什么,我都会自说自话起来。
我笑道:“你看,像我这样的相貌,在齐国可能少见,但是在鲜卑,这般相貌可是一抓一大把,苏喻你这么容易得鲜卑女孩子的青睐,想必对鲜卑男孩子也是信手擒来啊!”
苏喻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了,复低下头为我的手腕换药,随口道:“殿下最近越发像韩大人了。”
“嗯?我像韩大人?”
苏喻又道:“而我,倒是颇像韩小姐的处境,总要被韩大人见缝插针地说亲,恨不得早日嫁出去才好啊。”
我听了,隐隐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之意,便只当讨了个没趣,晃着摇椅闭嘴了,只是又觉得他的比喻十分有意思,仍是忍不住对着他笑了半晌。
我这厢闭嘴了,苏喻那厢一抬头,迎着我的笑,又开口了。
他道:“殿下喜欢小沅这样活泼漂亮的侍女,想留在身边,这无可厚非,殿下身边有人照顾,我也安心一些,阿宁已经着人又查了一遍小沅的身世,的确只是鲜卑一户牧羊人之女,但是毕竟她来的时日尚浅,殿下还是不要暴露身份,以免横生枝节。”
我颔首道:“我晓得,她以为我是……”
一说到这个,我又要笑,正巧小沅捧了茶回来,苏喻含笑接过,笑道:“多谢小沅姑娘。”
两人眼神一触,小沅又是不自觉地露出一派小儿女姿态来。
我指着苏喻对小沅道:“小沅,你猜我的身份猜对了,那你说温大夫是什么?”
小沅定定地望着我,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我的老天,隋公子你烧糊涂了不成,都说了是温大夫!还能是什么!”说着,露出了极为嫌弃的神情。
我又是笑又是摇头,道:“看我被你嫌弃成这幅样子,我哪里不如温大夫?”
小沅对着我吐舌头道:“哪里都不如,温大夫是谦谦君子……你……”她撇了撇唇角,不说了。
我追问道:“我怎么?”
小沅瞪着眼,还是没忍住道:“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能和温大夫比?”
我顿时不满起来,和小沅一句一句的拌起嘴来,苏喻嘴角噙着微笑听着,已然将我的手腕重新包扎好了。
他终于得了个空,插进来对小沅道:“小沅姑娘,阿芙蓉之事,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在下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今日既然你和隋公子都在,在下还是忍不住再嘱咐姑娘几句——虽说阿芙蓉是你们鲜卑一族常备的止痛或是调味之物,但是你可千万莫要再拿给隋公子了,你自己也莫要用了,那物成瘾致幻,极为危险,隋公子之前趁着未伤及根本,悬崖勒马戒掉了,已给在下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是真的成瘾了,后果不堪设想,姑娘也不会如这次一般轻松脱身,望姑娘谨记。”
小沅垂着眼帘,脚尖划着地,一副又羞又愧的样子,听到最后,她点了点头,期期艾艾道:“唉,他可真够身娇体弱的,我阿爹骑马摔断了腿,用阿芙蓉镇了半个月,都没事呢……”
苏喻仍旧微笑地望着他,口气中却带了些责备,道:“小沅姑娘。”
小沅不得已,道:“知道啦知道啦,温大夫,我听你的,我不给他!我去把剩下的都拿给你好了吧!”
说完,她就仿佛小鹿一般窜进屋中去了。
幸而之前只被谢时洵发现了偷偷饮酒一事,阿芙蓉被我藏在角落躲过一劫。然而只是饮酒被他发现,就遭了接上腕筋这茬罪,若是被他发现我还有阿芙蓉,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想想我都后怕,故而昨天小沅来时我就已经将那小瓶还与她了,其实不用苏喻说,我也没有再吸食阿芙蓉的意思。
我看着她风一样的身影,转头对苏喻笑道:“现在的女孩子,怎么都这样泼辣。”
苏喻想了想,忽然道:“殿下是想念绿雪姑娘了么?”
我被他说中心事,微微一怔,长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绿雪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之前都是她欺负旁人的……”
苏喻温言开解道:“绿雪姑娘聪明伶俐,惹人喜爱,哪里会有人舍得欺负她,殿下还请放宽心。”
我点了点,道:“但愿如此。”
心思从绿雪转到了老裴,我心想老裴皮糙肉厚,现在捡了一条命,倒是不让我担心,最后思绪又转到了君兰身上,念及君兰,我向后一靠,很是复杂地念了一句:“君兰……”我问苏喻道:“你知道我认识君兰时的那个典故么?”
苏喻像是回忆了一下,慢慢道:“殿下是说他被人问及‘喜欢什么唱词’时,回的那一句‘丈夫生世,当带七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说——罢了,我是说,当年我还以为他要升的是我这个未来的天子之阶,哪知道他说的是现在的天子,他倒是很会‘货与帝王家’啊……哼,倒是成了他的一段佳话,”时隔许久,我想到他仍是有些郁猝,忽然想到一事,“诶……说到这个……”
说到此处,只见小沅窜出屋子,献宝似的把那装有阿芙蓉的瓶子递给了苏喻,含嗔带笑道:“给你啦,这下安心了吧,温大夫!”
苏喻双手接过,又道了谢,遂将那瓶子收回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