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书一噎,理直气壮地道:“什么叫‘不怕了’?我压根就没怕过!”寇落苼也懒得揭穿他方才来敲门时有多么惊慌,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路过屋中摆着的四脚桌,目光落在桌上揭开盖子的茶壶上。茶壶里头不知泡了什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味,旁边洒出些许,显然已经是喝掉不少了。想起傅云书先前护得死紧的那包药,寇落苼淡淡地道:“傅兄,看来你这药不怎么管用啊。”
“不管用?”傅云书心里“咯噔”一声,险些以为是寇落苼发现了药的真正作用,转念一想,又觉得寇兄无论如何猜不到那一层,瓮声瓮气地道:“怎么不管用?我觉得我好多了。”
“哦?”寇落苼道:“怎么个‘好多了’?”
傅云书一句“我现在看你就没那么心慌”险些脱口而出,他连忙将话咽回去,转了转眼珠子,道:“呃……譬如……我现在不咳嗽没喷嚏,喉咙不疼头也不晕了,可不正是好多了么?”
寇落苼笑了笑,道:“那便好,你药别停。”
“……”傅云书竟一时吃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才“嗯”了一声。寇落苼走到他房间门口,道:“傅兄,若是你再遇上狐狸精……”
傅云书顿时有些紧张,道:“那我该怎么办?”
寇落苼笑道:“那你就干脆搂着一起睡了吧。”
傅云书:“你走!”
寇落苼当真笑着走了。房门再度关上,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他真走了,傅云书反倒有些心慌,静默片刻,试探着叫了声:“寇落苼?”
无人应答。
小县令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正想翻个身睡了,门忽然被“吱嘎”一声推开,一道颀长的人影迈过门槛,站在门前,寇落苼披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头发散落肩头,眼眸里似盛了千丈寒潭水,映出粼粼波光,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傅云书,过了片刻,才道:“叫我做什么?”
“寇兄……”真把人叫回来了,傅云书反倒一时语塞,看着他这一身打扮,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先前在街头巷尾看到的那道诡异的身影,干笑两声,道:“你真是寇兄?该不会是之前那个被我发现的狐狸精变化而成的吧?”
寇落苼听得好笑,眯了眯眼睛,道:“若我就是那狐狸精变成的,傅公子会当如何?”
傅云书笑道:“那干脆就搂着一起睡吧。”话音刚落,门那头好似起了一阵风,直卷上了自己的床,傅云书反应过来时,只觉原本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一掀,一个带着几丝凉气的身体就贴上了自己的身躯。如一道惊雷炸开,傅云书脑子嗡嗡作响,他喉头哽了半晌,才艰难地发出一点声音,道:“……寇……寇兄?”
“又成寇兄了?”身旁的寇落苼低低地道:“不是狐狸精么?”
傅云书此人,感到尴尬、不知所措时就会笑,傻笑,例如现在,他听见自己“哈哈哈”个不停,深刻地觉得自己是个智障,但偏偏又想不出其他化解尴尬的方法,只能一边“哈哈哈”傻笑着,一边道:“又……又不是在唱戏,我哪儿招得来男狐狸精?”
寇落苼在傅云书的暖被窝里躺了一会儿,身体回温,略一抬手,刚触到身侧人的手背,它便如见了光的螃蟹,“咻”地挪开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招不来男狐狸精?傅兄这是何意?莫非……傅兄其实很想将那只女狐狸精招来?”说罢直起上半身,作势要走,“既然如此,我这就给她让位。”
“诶别!”小县令想也不想,一把搂住了寇落苼的腰,直到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轻笑,脑子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脸上顿时如火燎原,放开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僵硬地愣在原地。
寇落苼愉悦地笑了,伸手想去揉他细软的长发,夜色深沉,指尖却触到他火热的脸,犹疑了一瞬,他转过身反手将傅云书抱入怀中,两人一齐倒回床上,被子落到头顶,陷入比黑暗更深的黑暗。
饶是眼睛睁得再大,仍是伸手不见五指,傅云书望着眼前人,也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在寂静的长夜中,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脸上的灼热几乎抑制不住,要化作热泪从眼眶滚落,半晌才努力从嗓中挤出一线极细极轻的声音,“寇兄……”
“浥尘,”寇落苼的手掌贴在傅云书滚烫的脸颊上,他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傅云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哑声道:“你说。”
寇落苼问:“你方才真的看见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女子?”
傅云书:“……”
静默片刻,小县令气急败坏地道:“没看见!”说着一把将寇落苼推开,“我逗你玩的,这种骗三岁小孩儿的话你也信?!”
寇落苼道:“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
傅云书拖长了调子闷闷不乐地道:“哦——”
寇落苼道:“你还记得小春楼的随笔上写的什么吗?”
傅云书问:“什么?”
“四月廿四,春来班曾赴州府唱戏,唱完戏后……”
静默片刻,傅云书幽幽地道:“唱完戏后,他独身去了云间寺。”
寇落苼道:“又是云间寺。”顿了顿,道:“等从知府那里回来,咱们再去。”
傅云书“嗯”了一声,随即又笑道:“自然要先见过知府,否则说不定夏赋的事情还没了结呢,人就不见了。”
寇落苼也笑道:“这可是大事,若是传回县里,不知他们又能编出什么新花样,兴许是县太爷同师爷日久生情携手私奔共赴花花世界之类的……”
想起九合县之前谣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傅云书也忍不住想笑,可听到后来,嘴角的弧度却渐渐凝固了。寇落苼见他一声不吭,问:“怎么了?”
“没什么。”傅云书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道:“该睡觉了。”
说了睡觉,傅云书却毫无睡意,睁圆了眼睛,默默地看着窗外极淡的月光,心底思绪万千,脑海中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肯抓住去细想,直到一只手横过眼前,将他的视线遮挡。傅云书闷闷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身后的寇落苼默然无声。
傅云书道:“咱们定了两间房,你不去住,那不是亏了一间的房钱么。”
寇落苼道:“便是两间房加起来也用不了半两银子,这点钱若是换做住在花明泉,屁股只能稍微沾一会儿破板凳。”
旁的事儿不见他记性有多好,自己一时迷怔乱花出去的钱倒记得一清二楚,傅云书心里嘀咕,嘴上没底气多说,只道:“早上起来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一下。”
寇落苼道:“提醒你什么?”
傅云书道:“药不能停!”寇落苼哑然失笑,然而没等他多说,小县令已一爪拍开他的手,哼哼着道:“我真的要睡了。”
睡是真睡了。
寇落苼支着脑袋观察了一会儿,直到小县令鼻子发出极轻微的鼾声,才得出以上结论。他翻身下床,摸到桌边,提起那只茶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只有清冽的苦味。
他背下了傅云书的药方,默写了一份命人带给寨里的郎中松雀,谁知前半夜收到寨子里的飞鸽传书,松雀在纸条上写道——不知。
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药水,寇落苼蹙眉砸了砸嘴,轻声道:“真苦。”
作者有话要说:
傅云书打鼾是跟猫一样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