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凤栖青雀台

024

    “为何?”余氏有些错愕, 拥着李映月的手微松。
    余氏往常说话前会考量,方才却差点脱口拒绝,云栖戳中了余氏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块。
    云栖做事没有小丫鬟的冒进和张扬, 处处考虑周全兼之贴心,为人更是不招惹是非,短短时间与主院大部分丫鬟都相处融洽,是哪儿惹了李映月的眼。
    李映月止了泪,听到余氏简短的两字,心中有些凉。
    从这短短的回问也能看出云栖在母亲心里有何特别地位。
    云栖一奴婢本就应是听从主家调遣, 她身为李府嫡女甚至能直接决定丫鬟的性命, 现在不过是让看着不舒服的丫鬟离开视线,未赶出府也未做其余,竟然有些难, 李映月有刹那觉得自个儿挺可笑。
    兴许不是因为赶丫鬟难,而是因为这个丫头叫云栖。
    “映月, 你是魔障了, 不能仅凭云栖的容貌就容不下她,她何辜?”
    “母亲不觉得,您对她太好了吗?”
    “那你认为母亲对锦瑟、无端她们又如何?”
    李映月语塞, 余氏对身边人极好, 像之前云栖得的那极易撕扯掉的云罗纱, 另外几位得脸的丫鬟也是一样被赏了, 点缀上这些云罗纱, 让她们成了冬日李府的一道靓丽风景。
    要说李映月最不舒坦的无非是余氏与云栖之间相处的融洽与默契,这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只可意会。
    李映月沉默了。
    余氏默默放开了她, 忆起前些日子, 曹妈妈突然对没怎么照面接触过的云栖设局,能指示冬儿将云栖差点毁容,如果成功云栖后半辈子该如何处之,其心思何其歹毒。曹妈妈一个奴仆就算无人指使,也是有起因的。
    余氏给的是女儿的面儿,才没追究到底。
    她只是不提罢了,曹妈妈若不是受到李映月的影响,怎会有这么绝后患的想法。
    余氏发觉用言语已无法让李映月宽心,再不作为,事态快发展到无法逆转的程度。
    现在再留云栖在身边,可能会让云栖有危险!
    惊觉到这一点,余氏顿时清醒了许多。
    就算云栖离开懋南院,也要放在她能安心的地方,一方面缓解映月的心态,另一方面也能保护云栖。
    李映月见母亲没考虑多久,居然答应了,简直喜出望外,她以为要花费很长时间劝说。
    甚至觉得是否是她太过专断才让母亲为难,李映月一扫颓丧,巨大的喜悦将那些负面情绪冲刷。
    “只是你需要给母亲时间,毕竟她的差事做的不错,我若将她随意安排,其余人该如何看母亲?”
    “映月明白。”李映月长久以来,第一次展露笑颜。
    母亲毕竟掌着西苑各处,无端端的没道理打发云栖,自然要有恰当的理由。
    李映月达成目的,再次识大体起来。
    云栖已经哄好双胞胎,让他们乖乖将饭菜用完,发现母女两出来后,气氛比之刚才更加融洽了。
    李映月甚至还少见的对云栖露出了一抹笑,事出反常必有妖,云栖隐约察觉到她们进去说的话题,可能与自己有关。
    用完饭,李映月离开,在所有人都退下的时候,云栖抬头,看到余氏遥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云栖敏锐的感觉到余氏的情绪不高,时不时就望着她发呆,连刺绣偶尔也能刺伤自己。
    云栖立刻为她止血,发现她指尖的红点,想到上个月她偶尔发现自己食指上的红点。
    偶尔遇到二老爷李昶,也能感觉他对自己越发和蔼了,与他在外面办公时的状态全然不同。
    所以,李映月究竟在屋内说了什么?
    无端晚上闹了肚子,让云栖帮自己顶值夜,这天李昶公务繁多夜宿在书房。云栖宿在外间,到了午夜隐约听到里头传来隐隐抽泣声,云栖容易惊醒,立刻睁了眼。
    里头也没传唤,云栖小心靠近,点了个烛台走近,轻声询问:“二夫人?”
    没人回她,她走入内室,月华倾洒。
    轻轻掀开幔帐,看到黑暗中余氏侧身靠在白玉枕上,眼角有些湿润,手中紧握着一块布料。
    云栖几乎没见余氏落泪过,似乎她永远那个端庄的妇人,没有事能让她失态。
    余氏手里握着的,好像是一件婴孩的小衣,这件小衣是桃红色,一看就不是双胞胎小时候用的。
    余氏始终熟睡着。
    云栖缓缓蹲了下来,轻轻握住余氏的手臂,闭上了眼。
    靠在床边,良久。
    余氏与云栖相处的时间增多,有时不是云栖当值,也希望她伴在左右,云栖自然无有不可。
    这日,余氏的庶妹余明珠随着丈夫回京,他们也是当年文字狱的受害者,被谪宦到蜀南地方上,虽是谪宦,但蜀南偏远,与流放也没什么区别,过得十分清苦,还常年受瘴气侵蚀,身体每况愈下。
    近来皇上沉迷长生,总想着仙丹,受到方士尉迟言的劝说,说是当年那文字狱死亡人数过多,恐会影响帝王寿数,皇帝这才将之前无故被连累的官员放回,有的甚至还格外凯恩,官复原职。
    由于余氏庶妹来信的内容实在可怜,余氏也无法坐视不管。
    可她还记得当年与庶妹的诸多矛盾,她们姐妹关系在之前相当焦灼,差点成了仇人。
    余氏拿着信,问道:“你说要去看看她吗?”
    云栖看了下周围,其他婢女被屏退,这会儿只有她一人,那就是问她的,云栖有点惊讶,又有点被信任的高兴。
    云栖笑着:“二夫人心中已有定论,云栖就不瞎提议了。”
    余氏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拍了下云栖的手背:“你这小滑头,惯会将话儿转回来。”
    云栖但笑不语,这位余明珠,对云栖而言是一位关键人物。
    但心急也没用,那位可不是好相与的。
    随即又警告自己必须沉得住气,以她如今的身份,没有决定性的翻盘机会,是很容易翻船的。
    余氏最终还是去城外,接了余明珠夫妇,差点没认出来人,这两人十年来备受折磨,再回来居然面目全非。
    云栖并未一同去,余氏似乎一直在避免带云栖出门。
    就是李府来了客,也多半不让云栖跟随。
    将他们迎回京城后,余氏就去了自己的私库,与娘家余府商量着,准备送些礼过去。
    对于这些当年的受害者,大多人远远避着还来不及,都怕被皇上以后给惦记上,余氏这样算是冒着危险,雪中送炭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李老夫人之前的嘱咐。
    余氏在自己的私库里待了许久,无意间碰到自己藏好的地契、店铺、田庄等物,再看了眼外面等候的云栖等人,在云栖身上凝视良久。
    这些原是打算大部分留给李映月为她未来嫁入夫家做保障,她已在来京时给了一小部分,想锻炼李映月的管理能力,毕竟再过几年就要定亲了。
    如今——
    余氏看了看,将它们收于自己的妆奁中,却不打算再拿出来。
    余氏心中,始终记挂着云栖的身世调查。
    庆朝的交通相当不便利,走南往北都要个把月,更不用说寄信了,若没特殊情况,很多时候一封信从南到北要用上大半年。
    她派出的人,只在途中来了封信,那时还没到云栖的老家荆州云家村。
    现如今也不知到了没,即便是到了,余氏也不报太大希望。
    毕竟过去的时间太久了,能得到的信息又何其少。
    “云栖,除了我这儿,在李府你还有想去的地儿吗?”
    云栖想了想:“云栖哪儿都好,只要有口吃的就成,但若说最想待哪儿,必然是二夫人这儿了。”
    余氏轻轻抚摸着女孩儿的脸颊:“你这傻孩子。”
    快到年关,江南的庄园送来了水果,有柑橘、青枣、番荔枝等,余氏让云栖选一些送去李老夫人那儿,当然东苑的姚氏那儿明面上也需送一些。
    云栖送去邰平阁时,不是被老妈妈或者丫鬟接待的,反而是李老夫人亲自出来见了她,云栖颇有些受宠若惊。
    李老夫人一生也是遇过不少大风大浪,她见证了李府从荣耀到衰落,如今还在苦苦撑着它。
    她像是与云栖闲话家常,问一些云栖小时候的事,家乡与籍贯等等。
    李老夫人本准备暗中派人去云栖家乡调查,却发现余氏早就先行一步,两方人马还在中途遇上了,收到消息李老夫人就将自己的人给收了回来。
    有些事,还是让余氏自己调查更好,只是过去那么多年,想要调查清楚,怕不是容易的事。
    兹事体大,关乎李府在京城的颜面儿。
    李老夫人就算心中有些计较,也依然不动声色。
    前世没有这一遭,云栖自己都有些惊讶,还是乖巧地回答。
    出了邰平阁,云栖却感觉,事情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也许要不了一年,如果快的话说不定半年也不无可能。
    她并不贪心,前世的经验告诉她,贪心的人,会被吞噬。
    至少,比前世快了好几年。
    果子送完李老夫人,要再去东苑。
    云栖将一篮子水果留了一些,拐了个弯来到褚玉院,她张望了一番,白天的褚玉院比晚上看更荒凉些,像是彻底没了人气。
    她预备将这些时令果子放在主屋门外,不打照面为好。
    刚准备放下就走,那主屋的门却突然打开。
    云栖看到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来不及惊讶,不是说李嘉玉今日在京城外面闲逛吗,这么快回来了?
    而且刚才还看到褚玉院的小厮在外头和人唠嗑呢。
    她立刻行礼,自圆其说:“奴婢给二公子请安。”
    男人审视了会云栖,似乎在奇怪哪个丫鬟会不长眼来这么荒凉的地儿。
    “因何而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在面具下的目光,比闭着眼的时候慑人多了。
    云栖只看了一眼,莫名觉得那目光,有一丝淡淡的熟悉味道,好像曾经见过。
    当然见过,她不是前世遇到过李嘉玉吗。
    甩开那些莫名的感觉,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云栖像是普通丫鬟那般,平平的声音,像在完成任务:“我们夫人得了庄子上送来的果子,让奴婢送来东苑,每个院子都有分一些,奴婢便送过来了。”
    轻轻的噗嗤一笑。
    “……你认真的?”似乎在说,这理由你让我怎么信。
    “啊?”云栖听到那道笑意,有点错愕,“当、当然。”
    李嘉玉是在说她的话,太假?
    不可能吧,二夫人宅心仁厚是出了名的,送点来褚玉院也不奇怪吧,云栖觉得这前后完全不矛盾。虽然的确是她擅作主张,但李嘉玉没机会也没可能去求证吧。
    这样的李嘉玉,还没有上一世那种坚冰的模样,让云栖觉得相处起来还挺舒服。
    只见李嘉玉缓缓下台阶,他依旧带了面具,倒有点闲庭漫步的味道。
    “若二公子没别的吩咐,奴婢就退下了。”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男人走到她面前。
    “云栖。”
    “我希望你能看着我说话,这是尊重对吗。”
    无法反驳,云栖抬起了头。
    却猛地被忽然凑近的李嘉玉吓了一跳,那张满是花纹的铜制面具几乎要碰到她的鼻间,忽然这么一下,几乎能看到面具后,李嘉玉那双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暗如夜幕,深不可测。
    云栖倒抽了一口气冷气,往后仰了仰,是被吓到的,太突然,导致她也没细究刚才对视时的心慌。
    云栖眼中只有惊讶,没男人期待中的嫌恶。
    魏司承前三年都没来几次李府,近日得了空会常来,理由兴许在这里。
    他之前一直装死躺着与云栖接触,还是第一次与“活的”云栖这样近距离。
    那股执念依旧没有消散,时不时想刺探一下云栖的真心,试图将她的厌恶给引出来。
    但,没有。
    就算这么近,也没在她眼里看到除了惊以外的其他情绪。
    魏司承说不上失望,还是其他什么。
    “你不觉得我戴着面具很奇怪,很可怕?”
    云栖没想到年轻版的李嘉玉居然这么幼稚,还玩吓人游戏。
    你居然是这样的李嘉玉,我真是看错你了。
    “还好吧……您有戴、和不戴的权利。”
    魏司承摸了摸面具边缘,自嘲道:“算了,戴着吧,免得吓到人。”
    感觉到他的自我嘲弄,云栖有些怜意。
    但她又以什么身份来同情一个少爷?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魏司承接过云栖手里的蓝子,取了一颗青枣,咬了一口。
    “很甜。”
    那两个字好像在舌尖滚了滚,透着一丝性感。
    云栖觉得若是李嘉玉还完好无损,说不得又是一位李崇音了吧。
    魏司承又从篮子里面拿了一颗甜枣:“伸手。”
    他深邃的目光,看着始终低着头的丫鬟。
    云栖莫名伸手。
    一颗冬枣放到她手上。
    魏司承:“回礼。”
    云栖:“……”
    你是怎么厚颜无耻地把我送来的东西又当回礼还我的?
    云栖浑浑噩噩地出了褚玉院,也许是她心目中坚冰般冷酷男人的形象有点破碎。
    走了一段路,再看已经被手心捂暖的冬枣,云栖忽然放松地笑了笑。
    虽然李嘉玉的出现有点猝不及防,但整个过程她都很稳的降低了存在感。
    感觉上辈子的救命恩情,还了有一半了。
    咬了一口冬枣。
    是蛮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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