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们又堵上院口月门,也不进来,就在外面肆意无忌的大笑,“这小家雀儿好凶哦!谁敢进去,替师傅好好管教管教他!”
少年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人来疯,看个陌生的漂亮孩子就想撩拨他,可是这些话让辛鸾听来何其的刺心,他蹬蹬地往前冲了几步作势要跟他打一架,少年们却轰然散开,边跑还边叫道,“雀儿出来了!哈哈哈哈,快出来啊!”
辛鸾却猛地顿住脚步。
他知道这是在别人屋檐下不能放肆,只能颤抖的一双手指着他们,“你,你们……”
领头的两个少年看着他这般更高兴了,拍着巴掌开始大笑,“生气了生气了!”
辛鸾从小哪里受过这样无厘头的闲气,一时凄苦又一时愤怒,瞪大了眼睛,激得浑身从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还好有卓吾正巧过来看到了这一幕,远远地就朝着这边怒吼,“禺白!羚四!你们干什么呢!听不懂千寻师傅不让你们找他是吗?走走走!别招惹他!”
这一吼实在中气十足,打头的禺白怕受责备,立刻悻悻地摆手,“哎哎,行啦行啦,就逗逗他!这有什么啊!这就走啦!”说着便和他最近的羚四勾肩搭背地掉头,挨挨搡搡地往回走,“哎哎,禺白你干嘛说他是家雀儿啊?”
少年人说话全都大嗓门,还以为自己很小声,那个叫禺白的少年有理有据道,“前肢骨细,身体薄而轻,龙骨轻凸……他一看就是鸟儿啊。”
另有少年插嘴,“龙骨?龙骨是哪里?”
“就是胸骨啦!鸟雀他们胸部像船底的龙骨,就也叫龙骨……男人还不算太明显,但是女人就很明显,你看窃脂姐姐,你不觉得她腰要比别人细,’那个’比别的姐姐要大很多吗?”
这群半大孩子越说越不像话,对女郎的身材叽叽喳喳地品头论足,又问,“不过他会住很久吗?我听说鸟儿最容易起性啊,他们一到春天……”再远一点他们就听不到了,总之也不是什么好话,辛鸾站在月门里听着,一张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今天穿的只是寻常人家的白色小袄棉袴,这样可怜巴巴的站在院中空地上,一时倒像个委屈着的粗胖小壶,卓吾对辛鸾全副衮冕的第一印象太深刻,兀自看他这个样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冲口就是,“哎哎……行啦,气什么啊?这都要气?不知道还以为他们怎么你了!”
他从小长在市井、之后又进军营,习惯了吵架一般的说话,粗糙得怎么看都像是在不耐烦,“他们就那样,习惯就好,还不是看你好看才过来招惹你——行啦,快跟我去我哥那吧,他要带你出门。”
辛鸾深深喘了几口气,知道气也没用,只是心底里泛出一层深深的疲惫和心灰意懒来,他垂着头,嗫嚅了一句,“原来我竟然还可以出门嚒……”卓吾粗枝大叶,也不让辛鸾再披一件大衣,扯着人就往外走,当然也没有听清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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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不许辛鸾出小院。
辛鸾从小看惯丹楹刻桷,这三日一直对着屋里素墙灰瓦,屋外的荒疏梅树,还以为所在的是个清简门户,卓吾引着他往外走,一路回廊深幽、院落井然,才惊觉这府上竟然有五进之深,只不过短于洒扫的苍头扈从,大雪之后残雪也无人理会,才看起来简略得不成章法罢了。
待迈进邹吾房内,卓吾迎头就喊:“哥,人我带来了。”
辛鸾打量这方斗室,比自己房内略大了一些,一样的平席简案,只不过多了一折屏风,因为逆光,他正能看到一道人影正在屏后忙碌。
他问,“我们这就出发嚒?不用等晚上嚒?”
就算辛鸾没有经验,也知道晚上行动似乎更能掩人耳目。
邹吾在屏风后面答他,“不是要走,是要带你去办’照身贴’。”说着他继续问,“知道’照身贴’吗?一片竹板,上面刻着头像和籍贯信息,用作通行凭证。”
邹吾的声音平和安稳,辛鸾却一听就上火。
他这几日已经够惶然了,总觉得在此地逗留太久了,而此时邹吾不紧不慢的跟他说话,他立刻就不耐了,“我知道,不用你解释,那东西就像官员行路的’符节’。”
“唔,对。”
邹吾的声音居然还露出赞赏来,“不过’符节’是外放官的身份证明,能持’符节’者最差也是骑传侯,出入官旅沿途住宿都有传舍供给,但是升斗百姓不同,城门盘查,是要用照身贴。”
辛鸾皱眉,“所以……我们不用偷偷潜出城去嚒?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要昼伏夜行的偷渡嚒?”
屏风后面难得的沉默了一下:“殿下,前路迢迢,我总不至于什么都不准备罢?跟你说的那是万不得已的下策,而我总要和你先说最坏的情况啊。”
“哦……”
辛鸾急躁中定了下心,他没想到邹吾还要带他走官面文章,还准备帮他办一套假程序,“不过那个是要由衙门发放的吧?我们现在能办到吗……”
卓吾大爷一样摊在椅子上捡蜜饯吃,听他俩有来有往的说话下意识就有点急,闻言抢道,“你傻吗?!当然要走暗里的手段啊!”
“哦……”辛鸾扁扁嘴。他是没想到邹吾还有这样门路,毕竟邹吾看起来疏朗干净,还挺像个严明守法的良民。
不过他思绪一转,想到邹吾对府中主人的含糊其辞,和这府上一批化形的少年,说来本朝神京内也不曾私下聚集过如此武装,府内主人既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豢养他们,想来也是身处明暗交汇的势力中,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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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不知辛鸾的肚皮官司,于屏风后面拿着一顶帷帽走了出来,“小卓你这个嘴上无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好改一改?”
他今天还是一身沉稳的雅白,不过不再是之前的飞肩窄袖,而是换成了文人世子的长袍,腰间一抹宽裾的普兰腰带,比之前更显儒雅。
辛鸾微微抬头,任他帮着掠鬓整冠,不解地问,“不过我们若是走了,你就不怕官府顺藤摸瓜,牵连到这里吗?”
眼前这个娃娃从小少做杂役,自己连梳头都很勉强,邹吾帮他理了理没能整理好的小绺头发,漫声道,“我与卓吾在神京时从不曾联络过这里,放心,他们找不到的。”
辛鸾狐疑着抬起头。
卓吾却忽然叫道:“诶?哥!他居然没看出你改了形貌!”
辛鸾一愣,这才顺着他的话把散开的目光凝起,投到邹吾的脸上。
卓吾觑着他的神色,大呼小叫:“不是吧?你看不出我哥的脸变化了嘛?”
辛鸾这一瞧才发现邹吾的五官果然有了变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留意过邹吾的长相,可能眼前的人身材气质都太过不同,哪怕只看背影都能辨认得出,所以,他鬼使神差的,竟然也就一直都没有多留意他的五官。
他思绪电转,想着卓吾那惊为天人的好样貌,这才惊觉之前到现在,邹吾卓吾就没有一点点的相似,想来是从第一面始他就在易容,还不曾在他面前露过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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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吾倒是没解释,垂着头,迎着他目光展颜而笑。
随后一顶市女笠于辛鸾头顶盖上,薄薄的帔子窸窣落下,遮住他的视线,“这能让您放心些罢,我和弟弟都会有新的面孔,新的身份,任他们天罗地网,也抓不到我们。”
他的声音如此安全笃定,辛鸾被他蛊惑,一颗心不自觉得就放了下来。
而卓吾还在边吃边问他哥,“那个谁认识我,那我不用去了呗?我就去隔壁吃酒席去了。”
邹吾点点头,“不用你去,三个人太招耳目,你自行去吃你的。”
说着他拍了拍辛鸾的肩膀,自己举步就往外走,而辛鸾就跟被当场下蛊了一样,亦步亦趋地跟上。
卓吾摊坐在太师椅上见怪不怪:他实在了解他哥,外表一副君子腔调,从来和风细雨,但感召力时而像在传教,时而像个拍花子,辛鸾这等没脑子的小孩,给他一打,他一拍一个准儿。
也是走到门口,辛鸾看着门外人群呼笑熙攘,才察觉出不对,撩起眼前薄薄的帔纱,喊停了前面的人,不解问道:“这个帽子不是给女儿家带的嚒?怎么给我带?”
因为隔壁的喜事,此时满街都是肉香和酒香,邹吾不想他居然反应过来了,闻言挑眉回头。
“呦,小殿下。”
他振着袖走回几步,帮他把白纱落下,轻声促狭,“厨娘说你连鸡蛋、鹅蛋都分不出,你还知道这个呐?”
第33章 照身贴(3)
辛鸾这几日一直精神紧绷着,一副惶惶然如惊弓之鸟、不可终日的模样,邹吾看他神情,一时觉得可怜可爱,就随口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辛鸾也没防好好的正经人忽然说玩笑话,原本满腹的心事,被他一气,居然被气笑了,一时展颐间,整个人都跟着舒展了起来,而此时坊内行人络绎,邹吾搭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搂,“哎!小心!”
辛鸾这才注意到身后是正牵钩做戏的闲汉。此时坊内张灯结彩,人流络绎不绝,府墙外堆叠着一排一排的烧酒大瓮,每二十步就竖起一个灯轮架子,灯轮架子上面的每一角,都缀满了彩条红穗。
十里不同乡,百里不同俗,辛鸾隔着帷幕瞧着,此间百姓衣着已经与神京有几分不同,但也感慨邹吾介绍南阳时真是谦虚:这里看起来很是繁华富庶,可真不像个小地方。
“这不是在坊内吗?怎么也这么多人?”
辛鸾瞧着人流,就算隔壁喜事,这也实在不像是一家一户能招呼的亲朋人数。
“没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罢?”
邹吾怕他听不见,微微侧身对他说话,“这是隔壁家在给大女儿送嫁,他家大摆流水席要吃个七天,早、中、晚三道,所有城里人都可以去吃,他们都是来凑热闹碰彩头来的。”
此时正快到正午的饭点,正能看见隔壁家正门大敞着,雕楣门户下人们正挨挨挤挤地打揖做好。
天衍国富民强,政治开明,多有妇人持门户,嫁女儿的更是一桩大喜事,但是还是少见女方家里也大操大办的。他们逆流而出,辛鸾奇道,“女方家吃流水,是南阳风土如此吗?”
“倒也不是,是红家三个闺女,个个宠得不得了,一定要给女儿撑这个排场。”
“那也要富户才能撑得起这个排场啊,南阳商贩都什么营生?”
“那可多了,南阳邻近丰山、鲵山、依轱山【1】,盛产玉石和药材,你没听过别的,青要山合该听过罢?它出女子的面药口脂,神京的贵妇女眷很爱用那个。”
青要山的面药辛鸾听过,他殿中的女官们总也买的。
辛鸾伸手一指,“那他家呢?他家中什么营生?”
邹吾没防备辛鸾在这里耍个小聪明,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算是护镖的吧。”
“哦……”
这话不尽实,甚至可以说的上含糊其辞,但辛鸾也算是摸清了邹吾的词令习惯,知道这大概又是一户游走于明暗两道的人家。不知道为什么,若是以前在神京时,他听到有人涉黑道,他大概会心生厌恶,可如今,他听闻这些事,只会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一声。
邹吾见他忽然停下脚步,还以为是看到别人家如此欢腾,想到了自己父亲薨逝未久触动了愁肠。他记得王庭时辛鸾是爱穿红、穿妃的,可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儿却坚持穿白,想他远在南阳,连为自己守孝却也不能,邹吾也不由替他生出一分寂寥来。
他伸手去拉他,轻问,“怎么了?是想家了嚒?”
其实此时还在国丧期,神京上行下效,估计全城都死气沉沉不敢稍露欢颜,偏偏南阳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热闹得仿佛没有国主薨逝的事情一般。邹吾沉吟着缓缓道,“国丧期命诰四方,但这里乡泽小城,婚假、祭祀、饮酒、食肉,许多事情的礼数不如神京那般周全,也没有什么体统,你不要太介怀。”
“啊?什么?”辛鸾没防他忽然扯到这里,愣了一下神,反应过来又道,“……没关系。”
他跟上他的脚步,从人群里艰难地往外挤,“爹爹生前说过的,个人有个人的日子,王公贵胄也好,平头百姓也好,天下吏人若为他愁眉苦脸许久,这事儿反倒不美。古礼有出临后三日释服,服丧这种东西,他说他不看重的,也不用所有人都来。”
丧期重孝是王国应尽之礼,邹吾没想到辛鸾身为王族嫡脉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更没想到天衍帝生前竟然言传身教到这个程度,迟疑了一下,轻声宛如叹息,“他是明君。”
“他是明君……”辛鸾抓着他的袖子,眨眨眼,“这个倒是。”
其实辛鸾现在觉得心情好多了,他刚才慢慢寻思过来,才明白邹吾带他办“照身贴”意味着什么:他将有一个崭新的合法身份了,不管之后如何盘查,他们一路关津都会顺顺利利、畅通无阻——这三天他在小院里都满心惶惶,颠沛流离四处追杀的日子他真的是够了,而邹吾这个准备简直一劳永逸、釜底抽薪,让他怎能不欣喜?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西市,”邹吾听出他的喜悦,也笑了,“别急,那人跑不了,出了大宁坊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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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寻府是在大宁坊口第右起的第三家,他们顶着人流走出坊门,外面正是一条四方八达的十字街,街口标识清楚,可直通公廨、牌楼、东西两市等重要去处,但不知为何,此处本来宽敞可供五道马车并行,如今居然人流车马的堵住了。
“南阳街头可真热闹。”
“南阳是小城,可这儿的药材都是大宗生意,是要销往四地的。”
“你不是说这附近还产玉石?”
邹吾轻轻笑了,不是笑他无知,就只是宠溺的那种笑法,“玉可不是谁都能开采分销的,哪怕是原石也受着层层管制啊。”
“哦……”反正辛鸾也不关心,他纯粹是无聊随口问问,此时人马左推右挤,堵得几乎是水泄不通,一些往大宁坊涌的人彼此兴奋地谈着红家的女儿,紧接着似乎是开席了,身后远远地奏起了丝竹声响,辛鸾抬头,随意一扫,没想到这一扫却看到了照影墙上明晃晃的海捕文书!
辛鸾原本还在为快要逃出生天而怡然自得,这一惊,简直是非同小可!
而照影墙下,他定睛再看,居然已搭起来一顶棚子,底下是拒马和荆棘墙,几个木箱和篷布围着,里面还坐着几个君侯——那些人在人群中好显眼,而那军侯的服饰不是别的,正是神京的柳营精骑的制式!
辛鸾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一反应就是:他叔叔追来了!
稍有喘息时就给他这样的痛苦,是人都要受不了了,辛鸾一时仿佛是落入了看不见的激流,整个人都身不由己起来!而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抵住了他的肩膀,于他耳边道,“别停!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