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就是当初千寻征制弩的地方,几页木门翻折开来便是四通八达的直通回廊之地,可轻松容纳七八十余人,其中一个猫耳的少年绷着他精瘦强悍的脊背,看到辛鸾,立刻指着他叫了起来,“官府是冲着他来的吧?!”
辛鸾不认识那人,只知道他也曾在小院门前招惹过他,他仓皇地后退一步,虎豹在内,豺狼在外,他害怕这些人责怪于他,害怕他们把所有事情都迁怒到他的身上。
卓吾见事不好立刻低喝一声,伸手拦在辛鸾面前:“你们想干什么?这是我和我哥带来的人!”
“我们能干什么?”
打头的少年叫禺白,头长羚角,只见他猛地一摆手,对着围着一圈的少年道,“大家都给我听好了!进了我们千寻府的门,就是我们的人!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我们都要罩!”
这少年理直气壮,挥臂之时,义气甚豪,原本围在外圈的几个温和踟蹰的少年听了这话,也立刻点头,一起拧成一股应和起来。
辛鸾原本还以为这些萍水相逢之人会将他出卖,没想到忽然之间,他们就摆出了据垒以守、以命相搏的架势,他见了,不由就心生感动。
只是邹吾见轻轻皱起眉头来,轻喝一句,“小孩子先别冲动,我且问你们,老师如今何处?”
“老师?”
邹吾的问话他们是不敢不答的,人群中立刻就有人应,“在兵器房罢,老师今日养刀还未出来!”
这群少年跃跃欲试,眼见着尊者不在就有人举剑提议,“外面的府兵立足未稳,不如我们现在就冲出去,杀个片甲不留!”
邹吾走过去,一把就夺了那手中的剑,呛啷一声送进他腰间的剑鞘之中,“冲什么冲?你们这么出去,想置千寻府于何地?想置你们老师于南阳何地?”
“可是!明明是他们不尊诺言先来进犯!”
情势如火,少年们不知底细,还以为是以往府上与官府的摩擦恩怨,辛鸾不知内情,但大略能猜出千寻征与徐斌曾约法三章,他被邹吾拉着,只见他一皱眉,冷冷瞥向一众少年,命令道,“都好生在这里呆着,不许出去!我去找师父之后再定夺!”
说着他旋身就走,辛鸾忙乱地跟上,却听人群之外一声冷峻苍老的声音威严地响起,而原本围拢如铁壁的少年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事情,瞬间退让了一条路来。
“你们作甚么聚在这里吵闹!”
刚还叫嚣的少年立刻熄火,俯身退避屏息凝神,而一身长灰布长袍的清癯老人,仿佛一把割裂人群的利刃,手握九尺长枪,大步飘飘而来。
那老人似乎这几日与邹吾卓吾生隙,见他,却不理他,侧身点着一个更年轻的少年问道,“禺白,你说!这怎么回事?”
头长羚角的少年弯腰俯身,执礼甚恭,“义父,是官府!他们正在围我们的宅子,说接到举报,要查人!”
“查什么人?”
“这个他们倒没说……”他的微微抬起眼光,却不由地扫向辛鸾邹吾卓吾仨人,其意似乎不言自明。
老人没有理会那如临大敌浑身绷紧的三人,倒是先扫视了一圈屋里五十多个少年,威严开口,“他们怎么知道咱们府上多了人?你们哪个朝外面浑说些什么了?!”
这一句话,仿佛就像是滚油中泼了一舀冰水,堂里的少年登时全部炸开了!
“义父,不是我!”
年纪小的孩子率先喊了起来,紧接着堂中宛如飓风一样,平日袒肩刺青的少年纷纷惶恐地抬起手:“义父体察啊!也不是我!”“我们什么都没说过的!”
辛鸾躲在邹吾身后,看着眼前景象不由暗自心惊。他对府上的少年说实话也有过转瞬的疑心,但是他更怀疑的是刚刚和邹吾发生过口角的“二哥”,但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些化形的少年各个心比天高,居然在这个人身的老人面前如此惊惶,他们似乎骨子里就有忠诚的本能,并且以此为生存的第一要义,此时看来哪里还有半点的原来的桀骜样子。
千寻征的目光从每个少年身上扫过去,不置一词。
此时又有少年快报,冲进堂内,喊道:“义父,外间官府又在叫门,称我们私纳朝廷重犯,要我们开门受捕!”
“拒捕!”
千寻征袍袖猛地一挥,回得干脆利落,“且跟他们说,老夫与徐斌大人有约在先,徐斌大人不亲来,休想让我开门!”
“是!”少年毫不迟疑,迅速领命而去。
这一问一答,直白嚣张之处,看的辛鸾简直要瞠目结舌了。他猜到了千寻征的身份绝不简单,绝对是闾里游侠之魁一般的人物,但是他之前想着,这毕竟是地下势力,合该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可他完全料错了,这老人面对这样的局面完全都不慌张,没有惊恐,顶多惊讶。
甚至这样的紧急关头,他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理门户抓叛徒!
一时间辛鸾都不知道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不安。
“真是祸害啊……”
此时天色渐暗,隔壁喧嚣之声不减,似乎官府突然地抓捕并没有干扰到他们的好兴致,犀利的剑刃融汇成绵长的火光,千寻征看着门口隐隐传来的马嘶人喊,忽然间就叹了一声。
辛鸾还没反应过来,忽见那老人掂着手中长枪猛地转身,九尺乌青的兵刃迅猛地走出一条凌厉的枪线,一抖,一顿,一时间逆风扑近,那枪竟然朝着他的面门直刺而来!
“老师!”
少年们哗地一下水般地散开,辛鸾首当其冲,哪能防备一直悠然不动声色的老人,忽然劈出这让人心胆俱的一枪!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臂一痛,邹吾扯着他猛地连退几步直退入空庭,白色的文士袍猛地扬起,而拉着他的人,手中没有半件兵刃,只有狼狈躲避!
千寻征就宛如一头垂暮而不老的狮王,手上长枪一击不中立刻变攒为扫,邹吾虽是节节避退,但也脚下生风,抱着辛鸾凌空翻身,衣服上蓝色丝绦还是立刻被狠狠斩落!
方寸之地猛地掀起风嘶,那霸道的兵刃泛着杀气腾腾的寒光,电光火石过处全部一斩而碎,满堂的少年瞠目结舌,只听得瓦罐花盆铁架令人肝胆俱裂地碎裂开来!
好在开山破石的刀法都重在速战速决,毕竟能躲开至刚至猛的一刀斩首的已经是天下寥寥,三招不能制敌,便是狮王,也不会纠缠。
千寻征长枪一运,不动声色地枪锋点地,站在中庭的一端,袖袍一扬,“小邹,这个祸害你还想留着?你带着他去西市,二郎难道就没有拦着你嚒?”
邹吾上前一步,站到辛鸾的身前。
他也知道于情于理,他是老师的后学晚辈都不该忤逆。可是,“老师,您别为难我。人既然是我带出来的,我就应该护他安全。”
师徒二人无声地对峙着,堂中的少年们鸦雀无声地看着眼前情状,噤若寒蝉。只有卓吾迅速扑了过来,张开手臂拦在哥哥和辛鸾面前,“千寻师傅!”
他喊着,“就让我们走罢!您不也是答应了哥哥,只要我们三日之内走,就不为难我们的嚒?!”他似乎是想笑,想像以前那样撒撒娇让老师宽容,可是他此时的笑容却并不轻松,笑起来简直比哭还难看。
“小卓,这是我和你哥哥的事情,你不要捣乱!”
“老师!哥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卓吾没有任何的避让,“我和哥哥这就带他走,还不行吗?”
他从来就没有赞同过邹吾救辛鸾。
在他眼里,辛鸾真的是大麻烦,大祸害,可是他哥问他要不要一起上路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们兄弟已经分开了太久了,他现在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只要他哥下了决心,他也懒得分辨对错,只能支持。
千寻征却冷冷一哼,刀削斧劈的面颊不近一丝人情,“小卓,这道理你哥哥比你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徐斌的兵已经堵到了门口,你们还打量要老夫我睁一眼闭一眼嚒?”
三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原本是亲厚的师徒关系因为一个陌生的孩子忽然冲突到动起手来。浮浪少年们在堂中摸不着头脑,心惊胆战地窥看着这局面,低声又低声地私语着:“什么意思?那小孩是谁?”“不知道啊。”“不是三哥从神京里捡回来的野孩子嚒……”
窃窃私语之声响起,两方还没有要退的意思。
千寻征的面容在灯光中冷峻得仿佛落下了征尘,九尺乌铁的长枪点地,在他手里刮擦出威严的嘶声。他是世所罕见的铸剑师,他手中出世过无数的霸道武器,也是用刀用枪的行家,他知道与面前的两个人对阵,他们连武器都不会拔,除了逼走败退没有另一种选择。
所以他也没有再和那兄弟纠缠,盯着那躲在后面孱弱的少年,冷冷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少年们挨挨挤挤在中庭外,原本还在看戏,此时听到这陌生遥远的称呼,一时摸不着头脑地面面相觑。
只有辛鸾心神一震,只觉得这称呼何其陌生,遥远得就宛如上一世的事情了。
千寻征朗朗道,“殿下站出来吧!颠沛流离之身总是要直面风雨的,高辛氏的儿子,竟然连这点胆色都没有嚒!”
此时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面面相觑的少年们面容严肃起来,前排的走入中庭,外围的少年握紧了兵刃,一声不吭地跟进,转眼之间五十之数的少年便绕着外围将这私人围住,沉默地聚集起来。
邹吾和卓吾也知道现在情势已经开始棘手了!且不论这些人与他们都是同门,感情不浅,便是面前还有师傅的枪,外面还有徐斌的兵,层层围困之中,他们今日当真是要困在此地了!
邹吾思绪电转,飞速想着有什么脱身之法,此时他的手臂却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拉住了:他不可思议地回头,只见那个瘦弱的小太子却没有看他,他直视着前方,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上前一步,卸去了他的保护。
“是我。”
他声音清朗,一双干净的眼睛,不闪不避地走上前去,轻轻格开邹吾两兄弟,勇敢地站到了刚刚还要杀他的老人面前。
围拢地少年似乎都不自觉地朝前迈了一步,辛鸾却对这逼压敌意视而不见。
他执着弟子礼,恭谨朝着千寻征一拜:“这几日打扰先生了,高辛氏阿鸾还未曾谢过。”
千寻征朗朗萧萧站在辛鸾面前,隔着十步远,面无表情地受了辛鸾这一拜。而刚刚还说要罩着他为他出头的少年们此时彻底变了脸色,一个个瞪着他宛如见了鬼一般。
卓吾眼神慌乱地看着看着眼前的局面,束手无策。
邹吾沉默着锁紧眉头,毫无他法。
一触即发的局面里,千寻征低声开口,他问,“小殿下,您在这里住了三天,知道老夫这里是什么地方嚒?知道救你的是什么人嚒?”
所有人都在屏息,邹吾更是攥紧了拳头。
他从来没有对辛鸾明说过,他只说老师是一方贤达,县里每有筑城、修路的徭役他会出面督管,城里重要的人物丧事也会请他出门打理,他以为他们很快就会于此地离开,他从来没想过要生这么多的波折,现在直接要他陷在龙潭虎穴之中。可辛鸾迎着老人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仿佛天坼地裂的三个字,让所有人都霍然抬头,少年们看他的眼神那一瞬间简直要恨出血来!千寻征意外地抖动了一下眉头,居然笑了,“哦?你知道?”
他们的身份明明是相互隐瞒的,千寻征没有让少年们向辛鸾透露他们的身份,就像他也不曾告诉这些少年们辛鸾的真实身份。
辛鸾沉静地又点点头,“我知道。”
就像是辛襄听到‘前朝欲孽’会猛地暴怒,有些事情,高辛氏的孩子本来就有基本的默契和敏锐。
此时夜风扬起,辛鸾沉静笃定的声音竟有如梦一般,“我父亲一统天下之时,曾灭卫楚吴段昭白秦七国,邹吾父亲是当年林氏国投诚而来,?曾被封三品侯,我猜测你们是被灭的林氏国旧人——”
所有人的呼吸都紧了紧,辛鸾却闻而不见,明明白白地看着千寻征,一字一句说,“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和我有仇,你们是西南小邦的旧臣遗老,穷途末路的亡国贵族,蠢蠢欲动的叛逆分子……是我父亲当年的手下败将。”
“小儿放肆!”
人群中忽有禺白纵声一句高呼,不等千寻征出声,一刀已经落在辛鸾颈肩上。
而其余刚才还要为他出头的少年们顿时义愤填膺地按上刀剑,未能出手的一个个都露出怒容出来,几声叫骂响起,一群人几乎要将他看杀!
而此时邹吾和卓吾都懵了。
他们没有想到辛鸾猜出来,猜出来一语道破也就算了,他居然还这么敢,每一句都是踩着他们的痛点来说,一字一句,那么尖刻,那么犀利,就这么大逆不道地当着他们的面,不紧不慢地说了出来。
卓吾无望地想,疯了,真是疯了,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对面的是什么人,他于他们有灭国之仇,他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和他们说话?!
第38章 暗流(3)
卓吾从小长在繁华的神京,其实和禺白这些少年人并不一样。
他生来并没有吃过什么苦,对国仇家恨也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知道父亲原是林氏国人,但更知道他是天衍朝的三品侯。小的时候他一直听父母含糊其辞说自己有个哥哥,只是一直没能得见,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梦中被父亲推醒,他这才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哥哥。
当时邹吾十六七岁,眉目清朗,一身戎装,喊了他一声弟弟,拍了拍他的头说一句“都这么大了”,送了他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匕首,便连夜走了。
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类人,他们见不得光,只能四处流窜。第二日卓吾问母亲,知道了哥哥的亲生母亲曾是林氏国王族牒谱上的女子,当时神京的盛事是济宾王之子被天衍帝破格赐公子称,卓吾朦胧地了解,若是林氏这西南小邦家国永安,哥哥只怕也是公子襄一般的人物,将来也是要为家国披坚执锐、扫荡山河的。
旧朝之事纷乱复杂,那时候他没有深想过为什么同样是三品君侯的儿子,他养在神京来去自如,另一个却被大索通缉露面都难,直到他前几年才能明白过来,这是父亲走的一步棋——当年林氏国很多高户门庭都是这样的,天衍帝诚纳旧朝旧邦遗民,父辈们自作聪明,以为有机可乘,便一个孩子留给旧国,一个孩子献给新朝,两相割裂,暂且观望,以为将来无论哪一方最终得胜都可以保全转圜。
可他们算错一步,新朝的确仁德,却不是没有铁石手腕。天衍刚立朝的三年中,像所有的改朝换代一般,固执的旧国遗老遗少在绝命中挣扎,新朝检肃辣手无情,大案一个接连一个,而那些留待效忠旧朝的孩子一步踏错,从此就只配遮遮掩掩地长大。
千寻府上的禺白为首的这些少年,说来都算不得可以辗转腾挪的高门之户,他们覆巢之下,再无完卵,眼见着亲人旧友被捕了、判刑了、处死了,早已记不得死者几何,囚者几何……他们被千寻征一个一个千辛万苦保全下来的,可少年始的噩梦接二连三,那巨创之深,哪怕今日忆起,也是衔哀带愤,痛断肝肠,偶有说起,他们道起那连床的噩梦,大叫惊醒,道起那追逐的恶犬,狂突激奔,道起那兵凶战危关卡隘口,战战兢兢,心酸苦痛之处,便是闻者也不忍卒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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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局势缓和并不容易。百姓不查还要查官,为官不差还要查匪谍,匪谍不查还要查贵族首恶,一道一道的禁令解除,一道一道的天恩下达。在神京中的旧臣逃得一命,低调做事以图保全便也罢了,可那些身份敏感者,实在不知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天衍十年,天衍帝大赦天下,称旧朝臣民再不追究,越三四年,这些人才得意喘息,慢慢浮出水面,慢慢开始以真名示人。
家国不幸,史书不过转瞬之间,可于一人来说,这辗转沉浮过后,幼者已少,少者已壮,壮者已老,他们历劫余生,满面风尘,或许原本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此时早已不知流落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