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底该怎么活着?”
那个小孩带着这个问题来找我。
他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地谦逊的温柔的腼腆的笑容。
但我能感受到他那看似顽强的外表下面的密密麻麻的裂缝。
他就像一个快要彻底碎掉的瓷器一样在风中飘摇。
“我也不知道人该怎么活着,”我让他进来我的小木屋,坐在椅子上,“但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过去。”
毕竟我已经活了几千年了。
关于活着,我还是挺有发言权的。
“嗯嗯。”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微抬着头,乖乖的听我说。
我理了一下思绪--毕竟已经几千年过去了--然后才开口道。
“我小的时候,是在一个叫碧霞界的小世界长大的,当然,那个小世界早就不复存在了。”
那些看似会永恒不朽的世界,也是会凋零的;永恒与长生,从来不是天定的。
“我在那里活了八十年,踏上了修行的道路,然后和所有的修行者一样,离开了家乡。”
我很简单的概括了那段最初的时光,不是因为它不够波澜壮阔,而是因为我那时候还太懵懂。
直到离开,看到了诸天万界,我才明白什么是活着,才开始真正的活着。
“我曾因为窘迫而给小餐馆当服务员,也曾贪图一笔小钱在危险的矿场采矿...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领略万界的风景,就花了整整五十年搞到了一个在跨界飞舟上工作的机会;”
“那是一个很小的跨界飞舟集团,小到每一次出发都是全军出动;我们没有大本营,也没有什么大计划,就跟着货物和单子游荡,单子让我们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也被追杀过,在碎石界的时候,被一群强盗盯上了,他们足足追了我一个月,直到我躲进碎石城里。”
“我跟你讲,碎石界简直是犯罪的天堂,因为那里太贫瘠,又太偏,所以没有一个势力愿意在那里驻扎;但又因为很多强者在那里修行过,留下很多修炼遗迹,所以很多苦修者不辞辛苦,跋山涉水而来;”
“还有很多非法交易也会在那里进行,很多被通缉的大恶人从各界汇聚而来。”
“那里只相信暴力,苦修者们建立碎石城,用强大的暴力维持绝对的和平;其他人分散在碎石城外,用绝对的暴力维持绝对的公平...”
我越讲越开心,根本停不下来。
毕竟我是个话痨,而且几千年的岁月,就算忘掉了大半,剩下的能拎出来说的也太多了。
不过讲故事不能自顾自己,又不是写小说--写就是作家唯一的责任。
我一边讲,一边观察他。
他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个瓷人,硬邦邦的,冷冰冰的。
我能够感觉到一股明显的戾气和绝望盘绕在他的身体里。
虽然他全力克制,但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可随着我慢慢说,他好像放松下来了,嘴角的笑容也不再僵硬。
然后他就发呆了,两个眼睛空洞洞的。
他好像放开了束缚,戾气和绝望像流水一样从他身体的缝隙里流出。
空气都冷了几度。
他就像一个被毒蛇咬了一口的人在放毒一样。
黑色的灰色的戾气和绝望从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蛛网一样的伤口里流出来,消散在空气中。
就像放毒最后会出血一样,一些明显区别于戾气和绝望的东西也从伤口里溢了出来。
悲伤,欣喜,还有浓重的温暖的善意。
像血一样的红,也像血一样的温暖。
我知道这才是问题。
他嘴巴里问着的不过是个圈套,真正的问题藏在他的身上。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说着我的故事。
他没有听,但我必须说。
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就像照料婴儿的人在婴儿睡着的时候去休息的时候,人们会在婴儿的身上放一个小重物代替自己的手一样。
目的是怕婴儿惊醒,作用是告诉婴儿,我在。
而我继续说的原因是为了告诉他,我在。
直到他完成第一次自我治疗。
这个过程是不能停的,就像修炼的时候运行功法一样,要不不练,要不练完。
如果中途突然停止,结果就是走火入魔,轻则受伤,重则身陨。
他身上那密密麻麻的伤痕,有多少是因为走火入魔才出现的?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醒了过来。
和刚来的时候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不一样的是,他的脸变得苍白了。
不过这不是坏事,想要治好箭伤,第一步就要把伤口里的箭拔出来。
就像哭不一定是坏事一样。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我也收工了,起身去厨房折腾,“一起来吧。”
我转头对他说。
“嗯嗯。”他乖乖的起身,小步跟在我身后。
起身的时候,他偷偷的擦干了脸上的眼泪,但眼睛里又流出了更多的眼泪。
我只是走在前面,笑着说:“我做的东西可是特别好吃的哦!你有口福了。”
“嗯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哭腔就像古寺的大钟一样震耳欲聋。
夜深之后,他终于能说话了。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两个孩子,被带到一个办公室里;”
“大人们开始干活,两个孩子就开始闹,然后其中一个孩子的妈妈拿出一个小球,扔给她儿子,说:拿着球一边玩去。”
“那个孩子就笑呵呵的拿着球去玩了。”
“另一个孩子的妈妈则不耐烦的摇着手说:自己一边去。”
“那个孩子很乖巧,也不闹了,乖乖的走到一边。”
“然后来了一个人,皱着眉道:哪来的孩子,别占着过道了,一边去。”
“那个孩子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出了办公区。”
“天很热,那个孩子就走到了空调旁边,蹲在地上,远远的看着他妈妈的方向。”
“突然又走来了一个人,喊道:哪来的小孩,快走快走,挡着空调了。”
“那个小孩嘟了一下嘴,看了那个人一眼,最后还是低着头走了。”
“他走到另一个小孩旁边,但那个小孩却以为他是要抢自己的球,于是紧紧的抱着球,警惕的看着他。”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继续往后退,退到了门边,低着头,看着地板。”
“旁边的门突然开了,进来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看到小孩,脸就皱成了一朵层层叠叠的菊花。”
“他就像看到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垃圾一样。”
“出去出去,别在这里妨碍人。他不由分说的把小孩赶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了,小孩只能看到那扇紧闭的门。”
他说完了,眼睛看着远处,也不知道在看哪。
我没有开口,等着他解释自己的故事。
“我不在意怎么活着的,”他先是回答了自己带来的问题;
我点头表示理解,故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不管是在母亲身边,还是在过道上,还是在空调旁边,还是在小孩身边,还是在门边,都可以的,都能接受。
“但,请让我待在里面。”他像挤牙膏一样挤出这句话。
然后整个人好像坍塌了一样,失去了全部的力量。
他就像一个死刑犯一样放弃了所有的挣扎,静静的等着我的审判。
那个办公室就是世界,他希望回去。
“可是回不去了不是吗?”我没有给出他期待的答案,却说出了他的现状。
他一愣,然后彻彻底底的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很乖了,我已经尽力了。”
“你没有尽力,”我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他不管去哪,都是站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固执的不去改变。
“你也不用尽力,”因为活着,本就允许所有的姿态;只是可惜,世界没有办法容忍所以的姿态。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我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我有一座阁楼,在诸天万界之外,你愿意去吗?”
“嗯。”他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你先跟在我身边吧。”
得先把伤养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