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陆锦惜第一次听人用“可怜”两个字来形容卫仪, 若非孙雪黛面上的确挂着那一点隐约的、淡淡的怜悯, 她或恐都要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但细细一琢磨, 未必没可能。
她虽然并不了解卫仪, 可根据那些传言就能推测, 这是多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纵使成了宫中宠妃又如何?
行动不自由, 还要跟人抢丈夫。
对旁人来说,皇宫可能是一片乐土,对卫仪而言可能恰恰相反。
只是她并不知道孙雪黛话中的“颇有有些说道”指的到底是什么, 而听孙雪黛与她说话时的口吻,虽觉得两人相识,却还没到熟识这个地步。
所以略略一想, 陆锦惜并未追问。
对于孙雪黛, 陆锦惜不很了解,但有机制的应变, 与她交谈半分破绽没露;对于陆锦惜, 孙雪黛也许久没见, 只将她的变化归结为了生活的磋磨。
毕竟时间才是大赢家。
一个人在经过十四五年之后, 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也并不稀奇。更何况了最近这三年半她还嫁给了顾觉非呢?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在顾觉非的影响下, 想也知道陆锦惜不该变得更差。
是以从头到尾,孙雪黛都没有怀疑过陆锦惜的变化。
初回京城没多久的她, 在这京中显然也没几个认识的人, 更不觉得自己需要认识什么人,不过也是不耐烦应付那戏台周边的事情,随意走走。
与其周旋于那些人之间,还不如与陆锦惜叙旧呢。
两个人也算颇有默契,各自不谈那席面上的事情,就捡着些不痛不痒的边角闲聊,多是些陈年旧事。
谈到了当年的三个人,当年的顾觉非……
当然也难免谈到了当年的卫氏一门,也为卫氏一门如今的状况唏嘘几分。
“想当年卫氏一门,前朝有卫太傅,后宫有先皇后,育有七皇子,即便体弱多病了一些,也是中宫嫡出。那是想得见的荣华富贵……”
孙雪黛说着,看了看两侧默不作声的宫女。
“可命运弄人,世间这些事情就是瞬息万变。一场宫变,七皇子没了,先皇后也没了。偌大一个卫氏,就剩卫太傅一人撑着。她卫仪就算是才高八斗,貌比天仙,又能有什么用呢?”
等待着她的,无非是一条入宫的路。
上一个是她姑姑卫嫱,下一个便轮到了她自己。
卫氏一门与顾氏一门,向来是大夏,尤其是京城里,总被人同时提起来的两座书香门第,簪缨世族。
一个有老太师顾承谦,一个有老太傅卫秉乾。
这两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实是一种权力的制约与平衡,谁也不至于盖过谁太多去。
可如今……
太师府已然有了一个顾觉非承继家业,甚至只用了短短三年半的时间就已经晋升至骇人听闻的大学士之位,官拜一品。
卫氏呢?卫氏只有一个卫仪。
陆锦惜当然也能看得明白,对十三年前那一场宫变也有所耳闻,只是冥冥中她总有一种很奇妙的直觉。
对阴谋的直觉。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正正好的事情呢?
那时卫太傅的妹妹卫嫱乃是皇后,育有体弱多病、还未起名的七皇子,宫中同时有得宠的德皇贵妃陈氏育有四皇子萧齐、不大得宠的端妃纪氏育有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萧彻。
前朝则是顾卫两家分庭抗礼。
皇帝病危之际召集两大辅臣,要密立七皇子为储君,却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竟为四皇子萧齐所知。
于是一朝宫变。
四皇子竟带兵逼宫,先戕害七皇子,再逼杀卫皇后,要夺皇位。
偏偏他运气实在不好。
那时的永宁长公主已然嫁给了将军府当时的二公子薛还,也就是薛况的二叔,间接地手握兵权。
消息一出,立时悄悄开了宫门,引步军营入宫。
外有兵力,内有辅臣。
四皇子再不甘心,也只能束手就擒。
在七皇子已殁的情况下,能继承皇位的当然只剩下一个不大起眼、谁也不靠着的三皇子萧彻。
这局面,落在旁人眼中是合情合理,惊险万分;可落在陆锦惜这种天生的阴谋论者眼底,既充满了一种蹊跷又暧昧的巧合了。
皇帝立储君,两大辅臣都不是吃素的,风声如何走漏?
四皇子萧齐再受宠,宫里面哪里能拉拢来兵权还能带兵逼宫?
无巧不巧最合适继承皇位的两位皇子都在这一场宫变中失去了皇位,新继位的竟是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既与顾氏无关也与卫氏无关的三皇子萧彻……
这里面,永宁长公主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顾卫两大辅臣又是怎样的角色?
细细一想,陆锦惜只觉得这骨头缝子里都有些寒意冒出来。
只是如今抱着手炉,与孙雪黛站在这湖边的亭中闲聊,远远听着波月台上传来的清润的唱腔,她却是一句怀疑的话都不说。
因为孙雪黛也没提半个字。
聪明的人不会时时沉默,但该沉默的时候总会沉默。
“下雪了。”
略略往前踏出一步,陆锦惜的目光朝着那沉暗暗、阴惨惨的夜空看了一眼,风一吹,已是有片片雪花从天际坠落。
除夕夜雪。
宫里华灯光彩一照,莹白如玉。
孙雪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微笑起来。
远处戏台下面几乎同时传来了宫妃与贵夫人们交织在一起的惊叹声:“下雪了,竟真的下雪了。可算是应景极了,天降瑞雪啊……”
宫里面忽然就充满了欢笑。
在这样大好的日子里,宫灯环绕,还下了一场好雪,谁又能不喜欢呢?
只是陆锦惜与孙雪黛都不怎么说话了。
两人只站在这亭子下面看着。
这一场除夕宫宴从酉时进宫开始,持续了有两个时辰,到了亥时初,前朝那边散了的消息传来,才算走向结束。
今夜皇后喝得有些多了。
到了时辰之后,她甚至连客套的话都没跟这满宫的妃嫔和命妇说太多,便便先搭着宫人的手,回自己宫里了。
其余人自也各自散去。
波月台下,众人都在告别。
陆锦惜与孙雪黛这边见了,倒没想到皇后今日走得这样早,且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简直算是失仪了。
“时辰不早,正好宴席散了,咱们也回去吧。”
孙雪黛微微一怔之后,自也是知道她们俩在这边闲聊,也没拜别皇后,多少有些失礼,但归咎起来也不是她们的过错,所以还算镇定。
陆锦惜淡淡一笑,也没意见:“正好,还能向贤贵妃娘娘道个别。”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孙雪黛听出她话里对卫仪的调侃来,也没放在心上,只同她一道从亭中走出来,要往席上与众人告别。
可没想到,正在她们朝波月台走的时候,也有一人朝着她们走来。
几乎是在看见那人的身影时,陆锦惜与孙雪黛两人的脚步便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眼角微微一跳。
是卫仪。
那雍容的身影,还有后面小心簇拥着的一众宫人,不用细想都知道除了她再不会有第二人。
这可不是回她自己宫中的方向。
陆锦惜与孙雪黛都算是聪明人,一下就知道卫仪其实找她们俩来了。只是不知道,找的到底是谁。
人一过来,便带来淡淡的龙涎香息。
陆锦惜与孙雪黛垂首行礼:“臣妇见过贤贵妃娘娘,给娘娘请安了。”
“你们两个又何必多礼?”
卫仪的声线是华丽的,飘荡在除夕夜雪的湖边上,却平白沾上了几许嘲讽的冷意。
“起来吧。”
两人依言起身。
卫仪的目光前落在她们身上,先是看了孙雪黛许久。
似乎是在打量判断,看看她在这十来年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又是好是坏。
接着才淡淡一笑,竟道:“夜深雪大,就不多留唐侍郎夫人了,本宫与顾夫人还有些话要说,便不远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