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本闲凉

第190章 对簿公堂

    认真的, 若是以前, 谁在要这种时候蹦出来说自己一介女流有话说, 赵明德可能一巴掌就给她呼过去了:你有话说, 你算哪根葱?
    可现在……
    “您说, 您说。”
    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 什么人惹得起, 什么人惹不起,他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更不用说在堂下杵着的是顾觉非了。
    陆锦惜不牛, 可顾觉非牛啊。
    其实他巴不得他们在下面掐起来,最好能直接把结果给掐明白了,以免什么事情都甩到他这里, 要他拿捏个主意背锅, 那可就糟了。
    所以赵明德这时候很聪明,将态度摆得格外谦卑, 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陆锦惜见他这般乖觉, 便满意了。
    她站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脚步轻轻一转, 竟是先面向了薛况, 这一时的眼神好似轻云一般缥缈,又隐约含了点惆怅。
    后面凑热闹的百姓, 只能见着她的侧影,可仅仅是这么一丁点透露出来的眼神, 已让他们瞬间安静。
    那是一种带着故事的眼神。
    而且说实话, 这些年来京中不少人是私底下骂过她的,可如今真正见着她模样,谁还一心觉得她是那种不知廉耻的荡1妇?
    爱凑热闹的人们,其实不仅仅想要看一个简单的热闹,若他们参与进一件事来,就恨不能知道更多,了解更多,翻出更多的内幕,挖掘更多的故事,甚至……
    看到更多的反转。
    陆锦惜现在要给所有人的,已经准备好的,就是他们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但一直在无意识中渴盼着的。
    “薛大人,有礼了。”凝视片刻后,她垂下了眼帘,躬身行礼,接着才重抬头,“今时今日,虽对簿公堂,可昔日情分都不作假。所以,锦惜想要问您一句——成婚十一年,您爱我吗?”
    够直白!
    汉人总不喜欢将情爱宣之于口,而总喜欢寄托于他物,表达得委婉而朦胧。有时候这样很美,可有时候它缺少冲击力,并且太过模棱两可,很容易让人模糊掉重点。
    所以陆锦惜摒弃了一切的修饰,单刀直入!
    里里外外,都被她震住了。
    一时有人“不知廉耻”四个字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可看了看场面,到底没敢宣之于口。
    就连顾觉非都差点没绷住,眼皮一跳。
    薛况就更没有想到了。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今天自己面对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而且顾觉非应该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意图,他根本回避了今日的对簿公堂,反而让陆锦惜来说。
    而这个新的“陆氏”,绝不是他当初那个软弱可欺的妻子。
    她聪慧,大胆,而且往往出人意料。
    只这一瞬间,薛况脑海中划过了很多东西,可这个问题实在太直白,以至于他根本回避不开。所以他只能道:“夫人为况养育子女,孝顺长辈,操持家务,况且敬且爱。”
    撒谎!
    陆锦惜又不是不知道陆氏以往是什么惨状,怕是薛况这“敬”字是有的,可“爱”字决计没有半分!
    她几乎是眉梢一挑就要嘲讽,可到底忍住了。
    ——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要的就是薛况亲口承认自己对陆氏有爱,而面对着她这个问题,只要薛况有脑子就不会说自己不爱。
    那无疑是授人以柄,这官司可以不打了。
    一如他给顾觉非挖了这个对簿公堂的坑,顾觉非不得不跳;陆锦惜给他挖的这个坑,他也不得不跳。
    “且敬且爱,有大人这一句话,锦惜十一年韶华错付,也算甘愿了。”她低低地叹了一声,浅淡勾勒的眼角眉梢却点缀了一缕隐隐的苦,“按理说,这十一年里,我身为人妇,自该任劳任怨。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更何况我嫁的还是一个大英雄?可这十一年中,常年在外征战,声称对锦惜‘且敬且爱’的薛大人,可知我心里怎么想?”
    薛况今日穿着一身沉沉的墨蓝,这样厚重的颜色压着他因满手血腥和杀戮而凝聚出来的过重的煞气,可眼角眉梢那亘古一般的风霜雪意,却减之不去。
    陆锦惜说话时,他只无言听着。
    听到末尾,便已经全然明白了眼前这女子的策略。
    擒贼先擒王,这所谓的对簿公堂,他的目的不在于赢回这所谓的发妻,她的目的也不在于赢回她的自由。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冲着他来的。
    她在瓦解旁人对于此事的认知,也在一步一步逼他放弃今日的计划。
    薛况看着她的目光里,忽然就充满了那种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面对着她看似柔和实则咄咄逼人的话语,他都没有办法生出那种十分讨厌、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
    此时只叹息道:“况不知。”
    “好一个‘不知’……”
    陆锦惜垂首,几缕发丝落下来,扫过那雪白脆弱的一段脖颈,轻轻地挂在了颊边,她目光变得渺茫,声音却反而平静。
    “庆安二年皇上赐婚,可否请薛大人告诉我、也告诉堂上赵大人,甚至今日旁听的诸位百姓,回京领旨完婚时,您带了什么人回来?”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落在薛况身上。
    薛况微微垂了垂眼,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是况理亏。边关胡姬,半大庶子,皆是我薛况对不起人。但这些事皆发生在皇上赐婚之前,属况荒唐。迎娶夫人进门后,甚至再未纳妾。若夫人强要以此相压相逼,盖况对夫人无始无终,况虽甘愿蒙受,心中到底不服。”
    不愧也是用兵如神的一代战将,这脑子转得的确很快。
    陆锦惜都不由得在心里夸赞他一句。
    的确,这时代的男人,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不纳妾,简直可以盖章对妻子是真爱了。
    只可惜,当年的陆氏,并未真正拥有这样的殊荣。
    相反……
    她的日子过得比谁都要艰辛。
    “薛大人心中不服,锦惜心中又岂能无恨?这一场赐婚,打从一开始便不是家父所愿,若非皇上金口玉言不能改,我陆氏书香世家,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终身托付给一名娶正妻前便有了庶子的男子。”
    陆锦惜不跟他谈感情,只把事实又摆了一遍。
    “况且成婚十一年,聚少离多。大人自谓且敬且爱,可后宅中的生活,您又知道多少?”
    “……”
    这一下,薛况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真的不知道,或者说即便有隐隐的猜测,此刻也不能宣之于口。
    在这片刻的沉默间,衙内窃窃私语之声已起。
    因为早些年有关大将军夫人陆氏的一些传言,早流遍了京城,谁不知道陆氏是个面团似的人物?
    那将军府到底高门大户,阴私手段哪儿能少得了?
    陆氏在将军府过得不好,这几乎是满京城公认的。
    但这时候,陆锦惜也不自己说自己有多苦,很多话从受害者的口中说出来,难免会带有太多的主观色彩,一则一个说不好会让人怀疑其话语的真实性,二则总有一些话要旁观者说出来才最震撼。
    所以此刻,她只重新转身面向堂上坐着的赵明德一拜,道:“有几名人证,不知可否请大人代为传唤?”
    “人证?”
    这么奇葩的一官司还拉出人证了?
    赵明德险些一口喷出来,可关键时刻还是忍住了,咳嗽了一声忙道:“传,传,夫人想传谁作证?”
    陆锦惜直接报出了一串名字:“一传将军府太太孙氏、三少奶奶卫氏,二传府内一等丫鬟白鹭、青雀;三传回生堂大夫张远志。”
    后方百姓中的议论声顿时就大了起来。
    往日薛况那军师蔡修此刻也站在人群中,听得这一句时,一下就想起自己关注京城消息时听闻的那些事情来,心里面“咯噔”地一下,暗道一声“坏了”。
    可人在堂外,又实在无力阻止。
    这时候能怎么办?
    难不成要他去将军府、去回生堂,派人把府衙的人拦下来吗?
    那可真是欲盖弥彰,自寻死路了!
    事到如今,站在堂中的薛况或许还没什么感觉,但后头冷眼旁观的蔡修已然是跌脚暗叹了一声:输了!
    果然,等传唤的人证一到,再一问询,全场便是一片哗然!
    陆锦惜先客客气气地问了昔日的婆婆孙氏和弟妹卫氏,在府中对自己如何。婆媳两人当着众人的面,自然辩称待她无功无过,虽算不得特别偏宠,却也绝对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可接下来就轮到那两个丫鬟了。
    白鹭与青雀自陆锦惜改嫁后便一直留在府中伺候哥儿姐儿,她们都不是陆氏当初进将军府时伺候的,可她们伺候的那段时间,偏偏是陆氏过得最惨的一段时间!
    两个丫鬟也算是忠心耿耿,更兼之当年在府中见了不少欺软怕硬的丑事,虽知这里头也有陆氏性情懦弱的原因在,可但凡这府里有个人真正地护着她,又岂会如此凄惨?
    这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哽咽。
    从她们刚跟陆氏时讲起,种种内宅中凄苦幽怨的细节一一道明,直说得旁听众人中不少心软之人暗自叹息,更有妇人悄悄擦了眼泪。
    陆氏当年韶华正好,既无心机,也无城府,虽有个大将军夫人的光鲜名头挂在身上,可要面临的事情、要交际的人物却没一样是当时的她可以应付的。
    在那府里,她孤立无援。
    浑然一个行走在黑暗中的失路人,跌跌撞撞,摔了满身的伤,可既不敢为外人所知,也不敢告诉家里人,使老父为她担惊受怕。
    只好将痛忍了,将忧藏了,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两个丫鬟的供述,显然比孙氏和卫氏干巴巴的否认来得有冲击力,更不用说孙氏与卫氏还是造成陆锦惜悲剧的推手之一。纵使丫鬟们没说她们太多坏话,可仅有的那么一点蛛丝马迹,已足够令人遐想了。
    一个欺负二嫂,一个冷眼旁观。
    她们固然不算是罪魁祸首,可又哪里算得上什么好人呢?
    不少人听了之后已然是“呸”了一声,就连旁边的薛况,也是微露怔然,看了孙氏一眼,也第一次看了卫氏一眼,沉默了下来。
    可陆锦惜还有证人。
    且这最后的一个证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京城的百姓,少有几个不认得他的——
    回生堂的大夫鬼手张。
    今日他乍被府衙传唤,还当自己是犯了什么事儿,结果差役跟他说是被陆锦惜请去作证。
    说老实话,鬼手张这人其实不很靠谱,也不大想掺和进这些破事儿里面。可刚要拒绝吧,他们家老婆子又过来骂他,说什么不记得人夫人送过你的那些药材,为你行过的方便了?
    于是不堪其扰,还是来了。
    但其实吧,他人现在站在堂上,还有些一头雾水,这是要自己为什么作证呢?
    穿着一身简单灰布袍子的老头儿显然还不知道他在京城这些普通的百姓中拥有多大的声誉,更不知自己已经悄然踏进了陆锦惜为他设好的这个不痛不痒的小圈套里。
    他只站堂下,一双眼四处看着。
    陆锦惜看见他,却是一下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借尸还魂”刚睁开眼来的那时候,只听得耳边有人说:“没救,没救,人都死透了,这也是真真可怜的……”
    那声音,便是鬼手张了。
    她微微有些失神,这时却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先向鬼手张躬身一礼,然后才道:“今日对簿公堂,搅扰老大夫您正事,是锦惜唐突,先给您赔个罪。”
    “别别别,我哪儿受得起啊?”
    没看旁边你俩男人还杵着吗?鬼手张心里腹诽了一句,忙虚虚扶了一把,也直白地问了出来。
    “您就说您找我来干什么吧,我这还赶着回去给人看病呢!”
    后面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
    善意的。
    大家伙儿显然都知道鬼手张就这性情了,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一位肯尽心尽力给穷苦人看病的老大夫。
    陆锦惜自不敢耽搁他的时间,只轻轻地一笑,可再开口时已是微微红了眼眶,平静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点让人不由为之揪心的颤音:“那便请张大夫您,讲一讲庆安十三年冬天,为锦惜看的那一场病吧……”
    鬼手张一下就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让自己来是干这个,这一下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只是他颇有些复杂了地望了陆锦惜一眼,又撇过头来看了薛况一眼,沉默了许久。
    此刻堂中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
    先皇末年宫变,薛况将薛廷之送到回生堂医治,他由此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也知晓了这一位将军的大义;
    庆安六年水患,顾觉非为救灾而奔走,他则在城中医治时疫病人,因此明了了当年大公子的济世仁心;
    庆安十三年初,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陆氏病重,府中丫鬟苦苦求到了回生堂,请他医治,他由此知悉了这深宅妇人的悲楚与善良。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怎么就走到如今这地步了?
    鬼手张心里其实有些不明白。
    只是是非曲直在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准确的衡量,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开了口。
    “当年是夫人身边的丫鬟雪夜里求到回生堂的,说是受了风寒发烧病重快要没命了,我匆忙赶到之后探脉,断明夫人受风寒实为小事,更重者乃是忧思数年,积郁在心,五内失调,常年少眠。日常小病,一日发则如洪水决堤。且其体弱难熬,猛药不能下,纵老头子医术不差,遇此也束手无策,眼睁睁摸着夫人没了脉象与气息。当时已觉夫人魂归了地府,未料老天垂怜,假死片刻,竟辗转又有了气息。由此才敢下药医治,把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日得见夫人身体康健,不复往日孱弱病态,身为医者,老头子心中甚是宽慰。”
    一番话说来,不免藏了几分叹惋和庆幸。
    鬼手张话里并无指责将军府半分的意思,可架不住前因后果齐备,让人不往某些很坏的方面想都不可能!
    好好的大将军夫人,怎就积郁在心,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呢?
    “真是好没道理,好好一姑娘被害得差点丢了命,竟还不许人改嫁!什么将军府啊,这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吧!”
    后方人群里,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尖声讽刺了一句。
    人群里的蔡修听得眼角一抽,几乎是瞬间就扭头要去寻那说话之人,可背后人挤挤挨挨,到处都是,哪里又知道是谁说的?
    他只听见这一句之后,众人都炸了。
    这种事向来都是只要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陆锦惜听着实在是可怜呢?
    只片刻间,鸣不平的、讽刺的、不满的,甚至是骂出声来的,一下全都来了。
    整个府衙内外,闹哄哄一片。
    陆锦惜的戏,到此也接近了尾声。
    她收敛了自己因回忆这些个旧事而浮动的心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鬼手张道了一礼:“多谢张大夫了。”
    鬼手张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薛况的身上。
    薛况却头一次有些失神。
    他虽一直有安排耳目在京中探听消息,也知道陆氏曾大病一场的消息,可从不知竟然如此凶险。
    或者说……
    他目光一转,已然是落在了陆锦惜的身上。
    此时此刻站在这府衙之上,用看似柔弱实则针锋相对的姿态与他斗智斗勇的女子,心里忽然了然。
    ——那一场大病,是真的带走了陆氏,带走了那个在将军府里磋磨了十一年之久的可怜女人,然后带来了他眼前这个看似相同实则截然相反的陆锦惜。
    单单接触到他的眼神,陆锦惜便相信这个男人已经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了全部的真相。
    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愧?
    “薛大人,您口口声声说您敬我、爱我,可我因着您这一份远在天上的敬和爱,被打落在炼狱中受苦。阎王爷没有收走我的性命,却告诫我珍惜自己。若没有这一场赐婚,您还是那个威武的大将军,我也还是闺阁中被父母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是您‘殒身沙场’六年后,我才移情别恋。”
    “整整十一年,诚如您所言,我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长辈,自问身为将门妇未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可您今日,却苦苦相逼。”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稍稍侧转了自己的身子,以使薛况能看清她的神情,当然也使外面的众人能窥见那一两分真假不知的伤怀与落寞。
    “您说您是为了那几个孩子,为了一家的团圆。可我已不是您的家人,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又要将您无辜的骨肉置于何地?”
    “他们还小,祸不及子女。”
    “幼女稚子,天真愚顽不知世事,尚且不知今日之流言到底为何物。当年我改嫁之事,纵使京中流言遍地也未使其伤他们分毫。您是他们素日敬仰的严父、慈父,为什么不多为他们想上一想?”
    话虽柔和,可指责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纵使你薛况辩称自己一开始并未想得这么深,也并未想过要将这几个孩子推上风口浪尖,但如今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他还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吗?
    若真如此,怕要被世人戳断脊梁骨!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掌控在她手中且布局周密严谨的陷阱:
    妆容服饰,修正的是人对陆氏的固有印象,让人无法以他们旧有的认知来判断她说的每一句话;
    质问感情做开头,则是为后面张目,也截断了薛况所有的后路;
    传证数人,则是好事者喜闻乐见的苦情戏,赚人眼泪,博人同情,鬼手张的证言更是一场蒙太奇原理下的错觉;
    而方才提出的为孩子着想……
    无疑,是一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道德绑架!
    最后,陆锦惜为自己、也为陆氏做出了最终的陈词:“大将军,您若真如您所言,敬我、爱我,便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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