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狼骑三位校督啧啧感叹,佩服不已,这些守军是何等的大智慧,何等的心胸, 弃暗投明得这么果断,不服不行。
狄其野无聊地策马行于楚军之中,打不起什么精神。连无双都有些蔫蔫的,思念着它的大白马和大棕马。牧廉骑马跟在师父后头,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样。
与牧廉和无双不同,狄其野打不起精神,倒不是刚离别就这么思念顾烈,他一半是因为这仗又是一场不战而降,一半是因为他昨夜竟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
梦里,顾烈已是两鬓风霜,夜半仍秉烛公务,案牍劳神。
狄其野身在梦中,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视角,他无法凑近去看顾烈脸上的风霜皱纹,他并不能动,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是个冷冷清清的博古架。
正胡思乱想着,顾烈忽然叹气,死死按了按额角。
怎么又头痛?狄其野又气又急,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顾烈强忍着头痛接着批文书。
这梦里顾烈的头痛症,似乎比现实中要严重许多,顾烈都不能完美保持他那一贯的面无表情,狄其野看得出他忍痛忍得烦躁,又不得不为了公务强自冷静。
狄其野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这么一个梦,就算他不相信所谓的怪力乱神,受到颜法古的不少熏陶,他此时也难免去想,这难道是未来的预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烈一本又一本地批着公文,时不时还要叫人来查问,到他终于停笔时,月亮都快要落下去了。
狄其野原本等得无聊,后来越看越心惊,因为顾烈为了大楚,是绝对做得出夜夜批改奏章到深夜这种事的。
正想着,顾烈的视线,忽然直直地盯上了狄其野。
难道被发现了?狄其野下意识一凛,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又觉得好笑。他眼下不知是附在博古架的什么古玩上,顾烈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盯着一个古玩干什么?
国宝?玉玺?传国诏书?
狄其野自得其乐地猜测,然而顾烈一直没有移开视线,而且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还生起气来。
这人居然把他自己压榨到了控制不住脾气的地步,居然还对着一个古玩生气?狄其野内心腹诽。
顾烈拿过一页信笺,写了几个字,端着烛台走了过来。
他越走越近,自己还拿着烛台,狄其野也就趁机将他看得更清楚。
瘦了,老了。
他的眸色还是极黑,可头发却白了好多。深邃的五官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眉梢眼角添了几根皱纹,整个人由岁月沉淀出了一种叫人不敢轻易与他对视的帝王霸气。
换句话说,他的人,老了也还是那么帅,狄其野还挺满意。至于不满意的地方,当然是顾烈不顾身体的疲累。
然后狄其野眼睁睁看顾烈倾斜烛台,把热蜡滴在那张信笺上。
这是狄其野才看清,那信笺上写着四个字:任性妄为!
热蜡未干时,顾烈把信笺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倒不是真贴在了狄其野脑门上,而是贴在了狄其野附身的这个不知什么古玩上,但感觉就像是贴在了脑门上。
狄其野气得咬牙,一睁眼,醒了。
从早上醒来一直到毕嶙城攻破,狄其野都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梦里那古玩到底是什么;二,顾烈为什么要把总是骂他的四个字贴在古玩上?
将军,姜通与敖一松大笑着回来,凑在他身边小声复命,我们把陆翼过城的路都给堵了。他想打进燕都,只能绕过整个鹤荡山,给他插翅膀都追不上。
狄其野被他们一提醒,立刻发觉自己这种浪费时间纠结梦境的行为十分反常,好笑地将之抛诸脑后,一挥马鞭,豪爽道:走,咱们去打燕都!
是!
狄其野一声令下,众人连营都未扎,在行动中秩序井然地恢复整齐阵列,除了留下善后的王师,即刻向燕朝都城行军而去。
每一位楚军心里都是热血沸腾。
他们马上就可以攻破燕都,亡燕复楚!
*
顾烈在近卫亲军的护卫下赶往秦州楚军大营。
秦州已属蜀军管辖,姜扬做得很好,一路行来,不少农田都恢复了春耕,百姓们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踏踏实实地垦犁着田地。
这一方面说明百姓对楚军的接受,对大楚安稳未来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国本恢复的开端。
姜扬三个月没见主公,心急得很,虽然他是密探头子,又几乎日日都与顾烈书信往来讨论政务,可毕竟是没有见面,而且又有主公夺狄小哥兵权、主公被狄小哥气得回秦州大营种种传闻,更为担忧。
于是姜扬不耐烦在营门等着,一路向外迎,迎到了楚营附近的村庄外,和顾烈遇了个正着。
他远远瞧着,感觉到主公似乎心情甚好,也笑了起来。
怎么不在营中等着,还特地出来?顾烈干脆下了马,笑问。
姜扬也下了马,摇摇羽扇,轻松道:诶,数月未见,总得表达一下对主公的挂念。
顾烈轻轻笑了笑。
他们有一阵没有如此轻松说话。
顾烈将马绳扔给近卫,指着初露青苗的农田,对姜扬道:陪我走走。
姜扬应诺:是,主公。
君臣二人慢慢行来,只见男耕田女担水,老的插秧,小的抱着青苗跟在老的身后,村中农户大多一家老小都在田间劳作,好一副春日农耕的景象。
你做得很好。
主公谬赞了。
顾烈看他一眼:瞎谦虚什么。
姜扬摇摇羽扇,嘿嘿直笑。
再行几步,路边有一老叟,坐在田埂上吃饼喝水,忙里偷闲。
顾烈竟是一撩衣摆,坐在那老叟身边,对受宠若惊的老叟笑问:老人家高寿?
老叟知道附近就是楚军大营,看此人衣着华贵,定是了不得的人物,本是战战兢兢,但听此人问话,又并不趾高气昂,反而亲切得很,他把嘴里的饼咽下去,小心回答:六十有九。
姜扬在二人对面坐下,捧场道:老人家长寿啊。
老叟颇为得意:哪里哪里。小村人杰地灵,高龄老人不少。
顾烈问种的何物,老叟仔细答了,但土话说得让人听不明白。顾烈又问:怎的不见您儿子女儿?
老叟摆摆手,叹气道:大儿子二儿子打仗去,没了。女儿么,嫁出去是泼出去的水,只顾着夫家。小儿子倒是在膝下,村里另一头还有片田,他在那边垦荒。
顾烈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姜扬安慰凑趣道:小儿子贴心,有小儿子就够了,老人家您还是有福气的。
老叟听了也笑起来:这么说也是的。
老叟笑完,问顾烈:老爷可有儿女不曾?
顾烈扫了一眼姜扬,笑笑:有个九岁的儿子。老婆走得早,留下个十九岁的小舅子,也跟儿子一样养。
老叟唏嘘:娃儿可怜。小舅子这年纪,没了亲眷也是艰难,不好管吧?
您说得是,顾烈一本正经地回,成天气我。
虽然不解为何主公说狄小哥才十九,但姜扬心知肚明顾烈指的是谁,忍笑忍到肚痛。
老叟给顾烈出主意:那不行,说来姐夫也是长兄一辈,既然住在老爷家,自然长兄如父。您得狠心管教才好,儿子嘛,都是不打不成材。
顾烈却叹气:不敢打,打了要跑。
咦,老叟看看顾烈,纳罕道,老爷您看着也是个硬朗人,怎的这般溺爱后生。老朽虽不识字,却也多吃了几年米,俗话说得好,惯子不孝啊。
姜扬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顾烈站起身来:您说得对,只是我那小舅子自小没了爹娘,从小就是单打独斗谋生活,才养了副倔驴脾气,我总得多疼着些。
老爷是个善心人。老叟显然是不大赞同,却也逢迎一句。
顾烈笑笑,带着姜扬告辞离去。
等人走远了,老叟才啧啧有声,感叹这老爷真是个富贵人。
*
燕朝都城外。
颜法古整兵相待,焦急地等待狄其野前来汇合。
破城之功,他无心去争,也不想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打进燕都,要的是王家一家老小的狗命,来祭女儿的在天之灵。
左右都督策马在侧,听到他们的颜将军忽然阴恻恻的笑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竟有几分骇人。
而远方山道转角,出现了狄字帅旗。
来了!
恰此时,天空雷霆一炸,竟是顷刻间下起了春雨。
第80章 踏破燕都
好雨知时节。
狄其野率军而来, 颜法古自动退了一射之地, 将攻城之位让给狄其野。既然颜法古有心要让, 狄其野也不推辞,对颜法古一点头,策马上前。
燕朝都城, 其实该称为次都,因为燕朝原本定都中州,是被打得只剩下北方三州, 四大名阀与燕朝朝廷仓惶逃到雷州来, 才又定都了雷州,还正正经经造了宫殿, 给这座城改名天庆城。
此时天庆城的城楼上,站着的都是谢家守军。
狄其野朗声道:暴燕无道, 夷楚王顾麟笙九族,迫使楚人迁出云梦泽。害我主公自小流离失所, 害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到如今,你们还要助纣为虐,冥顽不灵吗?
城楼上那谢家将军亦是朗声答道:大楚兵神何必多言, 我等是北燕之将, 自然该尽忠守节。
好,狄其野应道,既然你们一心为这害人无数的燕朝送死,本将军没有不成全的道理。
狄其野抬起上臂,命道:攻城!
弓箭手列队而出, 手持长弓,侧挂箭筒,结成方阵,整齐地取箭挽弓,万箭齐发,破空声震人心魄,重箭齐声破空而去,高高射_入天际,随后重重落下,力透城楼。
三轮重箭射过,城墙上再无活人。
步兵们抬着攻城木,在连绵细雨中,不断砸向厚重的城门。
狼骑校督左朗感叹:咱们难得这么规规矩矩、正正经经地攻一回城,真是好不容易。
豹骑校督庄醉不怀好意地笑问:你说谁不正经?
牧廉穿着盔甲,混在五大少中滥竽充数,此时咳嗽一声,打断了师弟们对师父清誉的污蔑。
他真是师父的好徒弟。
不多时,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半扇破裂而开,步兵们精神一震,一鼓作气,喊着号子将整个城门砸断,轰然倒塌。
颜法古当即就率兵往里冲,狄其野在后面喊了一句:好生护卫你们将军!颜法古的左右都督匆忙中喊了声是,赶紧跟上。
狄其野这才抽刀出鞘,直指城门:亡燕复楚!
亡燕复楚!
将士们齐声相和,迈着钢铁般的步伐,攻入燕都。
与此同时,陆翼被炸塌的山坡阻在山道上,不得不后撤绕道。
陆翼双目赤红,望着毕嶙城上飘扬的狄字帅旗,咬牙怒吼出了一个名字。
狄!其!野!
*
杨平梦见一个腰腹破开、拖着死婴烂肚肠的丑陋女尸,吓得惊叫着醒来。
他醒来的时候,发觉宫殿内安静得诡异。
殿内没有一个人。
那些该死的侍女们呢?都去哪儿了?
他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楚军攻入燕都,接管了燕朝皇宫。楚军命令侍人侍女们立刻离开皇宫,随后,将四个宫门都紧紧锁住,等待主公亲自到来。
杨平茫然四顾,忽然心里发慌,他趿拉着软鞋,披头散发地跑出去,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寻找。
然而还是没有一个人。
偌大皇宫,只有他一个人在。
杨平心跳如雷,他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宫殿,四处搜罗着鸦_烟,可是这是能换钱的东西,被侍人们逃跑时偷走了。
杨平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他仿佛明白自己的路快要走到头了。
如果他还想保留一点点体面,他此时应该立刻殉国,可是他不敢。
杨平做出了这辈子最勤奋的举动。
他将他能找到的所有烈酒,都搬到了前朝金殿上。
杨平裹着好几层龙袍,坐在金殿地上,不停往自己嘴里倒酒,痴痴呆呆地望着那个龙椅。
杨平边哭边想,并不是他要做皇帝的,他本该去当一个伤春悲秋的诗人,游戏人间,与美妾名_妓相伴,醉生梦死,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
都是先帝的错,谁让先帝非要生他这个儿子。
都是韦碧臣的错,谁让他坚持要立自己这个嫡长子继位。
都是四大名阀的错,他们各个都是毁国误朝的大奸臣,献上来的贱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放荡该死,一个死板木楞,他都没有遇上他的甄姬,怎么写得出洛神赋呢?
还有什么顾烈,什么狄其野,这世上若是没有他们,他还可以好好的当他的皇帝!
都是他们的错!
杨平委屈得不得了,越哭越伤心。
明明都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他来背亡国奴的名声?
他好恨啊!
金殿外下着雨,是老天在为他哭吧。
连老天爷都觉得他命途凄惨,好不可怜!
杨平一口又一口喝着烈酒,终于把自己灌醉了,躺在金殿上睡了过去。
*
颜法古早就将王家家府所在位置,铭记于心。
他命令手下左都督去帮助狄其野接管都城守卫,右都督去剿灭杨氏宗亲,务必一个不留!
剿灭杨氏宗亲这事,姜扬猜测狄其野想不到要去做,所以一早暗示他来。这也是为何主公不能与他们一同来攻城,而是在秦州大营等待他们破都的消息。
颜法古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异议,他与北燕之仇不共戴天,多杀几个杨家人,无所谓。
随后,颜法古甩掉亲兵,马不停蹄地向王家家府赶去。燕朝都城百姓惶惶,皆紧锁门户,没有一个闲人敢在外逗留,颜法古急急策马,一路畅通无阻。
他是要去给女儿报仇的,为私仇做刽子手,自然不能让楚军下属跟着。
王家家府中,王家老小已经听到了城门的轰然倒塌,他们在忧心破城后的遭遇,还在思索能不能献上家底在楚顾换取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