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想牵你的手

第九章

    江汨罗回到医院, 已经接近傍晚,三月初春, 早晚温差还有些大, 空气里透出些春寒料峭的意味。
    “江医生回来啦。”见她回来,孟菲菲打了声招呼,又低头去忙自己的工作。
    江汨罗嗯了声, “院长在办公室?”
    “在, 刚才还问你怎么还没回来呢。”孟菲菲又抬头,笑着应道。
    江汨罗闻言点点头, 把医疗箱拿回诊室放好, 就去了杨烨的办公室。
    “杨院, 我回来了。”她敲敲门, 推开门走进去, 见到林晨也在, 就叫了声护长。
    杨烨正跟林晨说着旁的什么事,见她进来就停下,笑着问道:“怎么样, 第一次单独去给病宠做安乐死, 还顺利么?”
    江汨罗从业四年, 此前只在医院里看过安乐死, 最多给张裕翔打个下手, 至于外出去客户家里给病宠安乐死, 大多数时候都是杨烨亲自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指派江汨罗前去。
    她点点头,“嗯,还挺顺利的。”
    杨烨看着她, 见她一脸平静, 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于是也点点头,“辛苦了,你先下班回去休息罢。”
    江汨罗哦了声,转身就要走,却又被林晨叫住,“阿罗,明天大家去阳山赏花哦,你也一起去吧?”
    江汨罗微怔,转回身来,“……赏花?”
    “是啊。”林晨笑得温温柔柔的,“春天要踏青的嘛,阳山的桃花开了,我们去散散心,顺便带上家里的毛孩子啊,你家初一和十五不见见亲妈么?”
    “也是,那就……明天见。”江汨罗笑着应下来。
    等她走了,林晨才问杨烨:“你为什么让阿罗一个人去给阿布做安乐?”
    杨烨抬头看看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太太,你没发现,阿罗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么?”
    他四十多岁了,几乎是能当江汨罗父亲的年纪,平日里都愿意把这几个小年轻当自家孩子。
    他一个大男人都能看出的事,心思细腻如林晨,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没有跟爸妈一起长大的缘故罢。”
    姑姑待她多视如己出,到底也不是亲生的,难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江汨罗入职之初,林晨就跟她详谈过,本意是了解员工的家庭看看有无困难之处需要帮助,却没想到得知了她的身世。
    杨烨又点了一下头,声音低低的,“她心里有事一直放不下,说不定哪天就垮了,我想让她学会怎么告别。”
    宠物也好,人也罢,如果不得不离开,那么怀着爱和尊敬,让彼此都体体面面的说声有缘再会,未尝不可。
    回忆和往事亦是如此,只有告别和放下,才不至于成为困住人的桎梏。
    林晨叹了口气,看了一眼窗外,半晌说了句:“没关系的,她总会长大的。”
    等到了一定年纪,很多事都会看淡,也就放下了。
    江汨罗下班先去生鲜超市,她想起家里的肉干快要没有了,于是赶紧去买肉,又买了些蔬菜和水果,顺手在熟食区打包了一份盒饭,和半个盐焗鸡。
    她住的小区离医院不算远,走路也就差不多半个小时,其他同事住得也都不很远,大家找房的时候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医院附近的小区,因为这样方便有急诊能迅速到位。
    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到处都绿草如茵,还有一片不小的草坪,江汨罗停好车,走过篮球场,只要再路过草坪转个弯就到自家单元楼楼下了。
    “阿罗,阿罗。”突然有个沙哑的女声叫她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们玩捉迷藏好不好呀?”
    江汨罗脚步一顿,转头去找说话的人,她躲得一点都不好,蹲在灌木丛边上,露出一截粉红色的身子,头顶着一段枯树枝,正背对着她。
    “庆姐儿,我发现你啦!”江汨罗笑吟吟的走过去,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你看,我真的捉到你咯!”
    蹲着的女子转过身,仰起头,露出一张眼角生有深刻皱纹的脸,她五十岁了,还噘着嘴做小女儿状,拉着江汨罗的手晃了晃,神态天真。
    “为什么……为什么我每次都会被找到呀?”
    江汨罗替她拿掉头上的枯树枝,捡走树叶碎屑,“因为你每次都躲在这里啊。”
    庆姐儿扁扁嘴,有些沮丧,片刻又理直气壮起来,“我是怕你找不到我会哭鼻子!”
    江汨罗笑出了声来,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庆姐儿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庆姐儿今天吃了两碗饭!”她得意洋洋的对江汨罗道,“杜婶夸我了。”
    说着她抽抽鼻子,四处闻闻,“……好像有鸡肉的味道,阿罗,你给庆姐儿买了吃的吗?”
    江汨罗叹气,“是啊,给你买了饭,还有盐焗鸡,要不要吃?”
    才怪,那本来是她自己的晚餐,现在好了,要给疯婆子庆姐儿了。
    是的,庆姐儿是个疯子,她有遗传性精神分裂症,三十多岁时没了女儿就开始发病,两年前搬来这个小区,住在江汨罗家隔栋的一楼,据说是为了方便送医院。
    她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没什么人知道,直到有一天看护她的保姆没注意让她跑出来了,见了小孩就跟过去,大家这才知道小区来了个疯婆子。
    疯婆子每天都穿着粉色的衣服,蓬头垢面,只在傍晚或者天黑以后才出来,到处乱躺乱钻,有时候在草坪,有时候在躺椅,有时候又蹲在树丛里。
    虽然她从没主动骚扰过任何人,但也吓到了不知多少住户,有些租户还因此搬走了,惹得业主怨声载道。
    “万一她精神病发作,砍人怎么办?精神病杀人不判刑的哎!”
    “就算不发作,也很吓人的啊,啊呀我的租户都跑了,都没有愿意租了!”
    只是后来不知道物业公司跟业主们都说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小区停车位扩建了,疯婆子也留了下来。
    况且她也不是每天都出来的,一周出个两三次门罢了,严格来说,“并不影响诸位业主的正常生活,你们不喜欢她就绕道走好了。”
    但很多人都有些软心肠,见她虽然有病,但不发作时憨憨的,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对来,又可怜她,偶尔有些胆子大的还跟她说两句话。
    她的心智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快要五十岁了,却告诉别人自己才六岁,叫庆姐儿。
    不能叫庆姐,要加个“儿”才行。
    从此大家又改而叫她庆姐儿。
    江汨罗起初并未注意她,她不怕她,但也不关心她,只是冷眼旁观着关于她的一切,有没有这个人,都不影响她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晚上下班,经过这里时庆姐儿突然蹿出来,对着她就喊:“姐姐,我饿。”
    一个快五十岁的阿姨叫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做姐姐,江汨罗当场就懵了。
    随即开始怀疑,难道自己最近睡得不好加班太多,所以憔悴了?而且还是憔悴到已经七老八十了?
    “……呃、我不是你姐姐。”她顿了顿,还是应道。
    拽着她的庆姐儿固执的摇摇头,“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我姐姐,我们以前一块儿荡过秋千。”
    要真的是那就见鬼了,她确定以及肯定以前没见过她,还一起荡过秋千……她们差那么多岁,荡得到一起去么?
    “不是,我不是你姐姐。”
    见她一口咬定说不是,庆姐儿茫然了一会儿,也点点头,“你不是姐姐,那你是谁?”
    江汨罗还没说话,她就哭了起来,“我饿!庆姐儿饿……饿……婶婶不在家,庆姐儿没饭吃……呜呜呜……”
    “……那你回家等你婶婶啊。”江汨罗无语的道。
    然后庆姐儿越哭越大声,江汨罗被她吓一跳,这要是把别人都吸引来了,指不定说她欺负人呢。
    于是赶紧把刚打包回来的一碗云吞面递过去,“别哭别哭,给你吃。”
    庆姐儿智商有问题,当然不会怀疑她给的东西不好,有了吃的当即就破涕为笑,蹲在椅子边上就要狼吞虎咽。
    江汨罗看着她蓬头垢面一副小乞丐的做派,叹了口气,终于有些心生恻隐,拉着她起来,“吃东西之前要洗手,还有,那边有桌子,不要蹲着吃,腿会麻的。”
    庆姐儿乖乖的让她拉去小区用来浇花的水龙头那里洗手,然后坐在石桌旁。
    吃完了还要跟江汨罗傻乎乎的笑,“姐姐,你真好。”
    没吃晚餐的江汨罗觉得一阵胃疼,“……我不叫姐姐。”
    “那你叫什么?”庆姐儿歪头。
    江汨罗想了想,勉强道:“阿罗,你可以叫我阿罗。”
    庆姐儿还是歪头,“阿罗,你真好。”
    然后她的看护,一个也是五十多岁的阿姨就急匆匆赶来了,“哎哟,庆姐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都怪我去太久了,饿了吧……”
    “阿罗给我吃了好吃的。”庆姐儿傻归傻,但表达能力却没问题。
    杜婶赶忙道谢,江汨罗趁机问了,才知道庆姐儿并没有姐姐,“她是独生女,我在杜家三十多年了,没听说过她有姐姐。”
    这天之后,庆姐儿就记得了她,每次出来溜达,见了她就会欢天喜地的叫她阿罗。
    江汨罗也会跟她打招呼,有时候碰巧,会把自己打包回来的吃食送给她。
    庆姐儿似乎是被她的家人遗忘了,江汨罗除了杜婶以外,没见过也没听她提起别人,她并不觉得意外,却觉得有些心疼。
    “阿罗,春天是不是要来了?”她一边吃着盐焗鸡腿,一边问江汨罗,“我觉得花要开了。”
    小区里种着月季和蔷薇,到了四五月份,它们就会争先恐后的盛放,极其繁盛美丽。
    江汨罗笑着嗯了声,庆姐儿现在吃东西已经比刚开始要慢很多,也讲卫生了,杜婶甚至还特地向她道过谢。
    “阿罗,昨天谢奶奶给我送了饺子,肉馅儿的,很好吃,你喜不喜欢吃饺子?”
    “还行吧,你有没有谢谢人家?”
    “没有,我没有见到她,是杜婶告诉我的。”
    “那你改天见了她,记得说谢谢,这才是好孩子哦。”
    因为她讲卫生了,小区里其他人看见她也不总是绕道走,有的人还会给她一点吃的,就像对小孩一样。
    这样稳定和谐的环境,其实是有利于她的康复的。
    江汨罗等她吃完,收拾好东西,送她回去交给一直等在单元楼门口的杜婶,然后回了自己家。
    晚餐是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清淡极了,还不如初一和十五吃的猫粮。
    电视一直开着,晚上气温低,暖炉还开着,不过初一跟十五已经不像冬天时那样往暖炉边凑了,跟在她脚边打转。
    她把用烘干机烘干的肉干装成小包装抽真空保存,然后把机器收起来,去洗漱。
    夜很长,她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给拉布拉多犬阿布进行的安乐死。
    当时她看着它的瞳孔扩散,失去神色,最后她用掌心抚摸过它变硬的身子,这种感觉暴力而直接,就跟直接敲在心中的闷钟,砸到她窒息。
    很多年前,她找回自己那条小土狗的尸体时,也曾经这么窒息过。
    她叹了口气,看着天花板,伸手摁灭灯。
    熄灯的那一刻,她忽然又回想起沈延卿当时看她的那个眼神,充斥了担忧,和没有说出口的安慰。
    当时觉得他莫名其妙,此刻却又觉得有些窝心。
    当时应该对他说声谢谢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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