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为什么贵妃就不能向朕低……
这几日, 李怀懿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是对比出来的。在从前,他日日披星戴月,殚精竭虑, 无美人相伴,无红袖添香, 也从未觉得如何。
但是现在, 无论他在做什么, 都总是回忆起姜鸾的身影。
她曾经坐在他的膝头,展露欢颜, 笑靥如花;她曾于窗下的琴案抚琴,素手纤纤, 清幽淡雅;她曾经躺在软榻之上, 眸含秋水地望着他,轻声求饶。
这些身影像水中的泡影一般虚妄, 每当他凝神细想, 留在眼前的,便只剩下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宫室。
“贵妃在做什么?”李怀懿把折子抛到一旁, 又抽出一本新的,一边提着朱笔御批, 一边问道。
这已经是陛下今日第三十七遍这样问了。王保波澜不兴, 回道:“方才宫人说, 贵妃娘娘去了御花园,似乎是要放纸鸢。”
李怀懿把朱笔搁到小笔山上,站起身, 理了理衣襟,“你怎么不早说?”
“……陛下方才在处理政务,奴才不敢妄言。”
“下次放机灵点儿。走吧, 去御花园。”
姜鸾在御花园中,和宫女们一起放纸鸢。冬日天气冷,纸鸢不易飞起来,好在老天爷赏脸,惠风和畅,姜鸾手中的纸鸢飞向苍天,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
“娘娘真厉害!”宫女们在一旁拍手叫好。
姜鸾含笑,想了一会儿,说道:“去把淑妃姐姐请来,问她要不要放纸鸢。”
她近日心情很好,得益于她的高位份,宫中暂时还没有人压得住她。而不用服侍李怀懿之后,她也不必再饮避子汤,药膳渐渐停了,她又可以品味滋味丰富的珍馐美味。
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干燥的冷空气扑在脸上,姜鸾一手攥着纸鸢的细线,仰头看着天空。湛蓝的天际,悠悠飘过几片白云,微风在人心上轻拂,真是自由自在的一天。
跟在姜鸾身旁的宫女,看见逶迤行来的步辇,轻唤道:“娘娘,陛下来了。”
姜鸾循着宫女所示的方向看去,见李怀懿坐着步辇远远而来,连忙把纸鸢收起来,等他走近,伏地请安,“臣妾见过陛下。”
步辇停在姜鸾身前,李怀懿垂眸看着她。
她伏在地上,风儿荡起裙摆,勾勒出纤细腰肢,袅娜动人,盈盈一握,似能勾魂夺魄。
李怀懿屏息,等待了一会儿。
冷了她这么久,她是不是应该认错了?
如果她现在服软认错,他马上就原谅她,给予她如同过去一般的盛宠。
不,更盛从前。
空气仿佛陷入了沉默里,时间缓缓地流逝,姜鸾安静地伏在地上,没有再开口。
“姜鸾。”李怀懿轻敲扶手,“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姜鸾的声音轻柔如羽毛,“回陛下,臣妾没有话要说。”
李怀懿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他盯了姜鸾一会儿,故作漠然地道:“你可不要后悔。”
“是,臣妾明白。”
李怀懿渐渐沉了脸,对太监道:“走。”
太监应是,抬着步辇离开。
过了几息,姜鸾从地上站起来,她看见李怀懿已经乘坐步辇走远,朔风刮起他的玄色衣角,背影笔挺如竹。
姜鸾再度展露欢颜,重新把纸鸢悠悠放到天上,过了一会儿,淑妃带着宫女们,远远走来,和姜鸾打了个招呼。
两人互相见礼,寒暄了一会儿,姜鸾帮着淑妃,把她的纸鸢也放到天上,然后把线轴递到她手上。
淑妃接过,一边扯着纸鸢的丝线,一边笑道:“贵妃娘娘似乎很擅长放纸鸢。”
姜鸾亦是含笑,“随便玩玩罢了。姐姐不必唤我贵妃,就如同往日一般,喊我一句‘妹妹’便是了。”
她们曾经序齿,淑妃比姜鸾大了半个月。
淑妃抿唇微笑,眉眼如同月牙儿一般弯起,温柔宜人。
“妹妹。”她笑着轻唤。
两人放了一下午纸鸢,互相觉得对方是可交之人,关系愈发亲热起来。淑妃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吞吞吐吐地问道:“妹妹,听说你在和陛下闹别扭?”
她说得委婉,其实,传到她耳朵里时,阖宫都在说,贵妃是遭到了陛下的厌弃。
就连她在宫外的父亲,都略有耳闻,在她传家人入宫小聚时,明里暗里地告诉她,现在是争宠的好时机。
姜鸾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小声地说:“陛下太霸道了。”她不觉得是闹别扭。
淑妃抿着唇笑,“陛下贵为天子,行事霸道一些,也是常事。我们都是陛下的妃嫔,自然该以陛下的心意为重,待到时机恰当,妹妹去跟陛下低个头,温柔小意一番,定能重揽陛下宠爱。”
如果陛下一定要有宠妃,淑妃更希望是姜鸾妹妹,而不是其它不相干的人。
姜鸾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她把纸鸢递到宫女的手里,朝她们摆了摆手,宫女们会意,远远地跟在身后。
两人并肩行走在枯黄的草地上,冬日的夕阳余晖洒下来,姜鸾道:“就算是妃嫔,也有自己的心意和喜好。你看地上的蝼蚁,汲汲营营,不过为求一个安身之所,即便如此,它们也懂得挑自己喜欢的地方安家。”
所以,她不可能去低头。
与其让她在李怀懿跟前承欢,不如让她在深宫老死算了。
淑妃攥了攥手指。她也有自己的心意和喜好,但是——
“任性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不会失去更多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淑妃自幼被严格地规训,在出阁之前,她应该按照父母的心意而活,出阁之后,她应以夫君的心意为天。
在她年幼之时,她曾经偷跑入哥哥的书房,瞥见一篇《阿房宫赋》,里头几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让她抚掌惊叹,暗暗牢记于心。
但她几乎立刻便被发现。威严的父亲站在她跟前,什么话也没说,母亲哭哭啼啼,说她“不遵循父兄的意思”“竟敢偷读男子的书”,罚她抄了百遍《女戒》,禁了三个月的足。
后来,她熟读《女则》《女戒》,人人见之,皆赞一句贤良淑德。于是她便因贤良被送入宫中,封号为“淑”。命运陡然翻天覆地,但表面瞧着锦衣玉食,内里却是孤寂冷清,如同破败的棉絮一般,满目荒芜。
而幼年时惊艳的那两句话,似乎也成了她未来命运的写照。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她连争都不愿一争。《女戒》也说,不必争。
姜鸾露出微笑,澄澈的目光,似要照到她的心底,“那就要看姐姐的取舍了。但是,你看看我,不是还过得好好的吗?”
……
日薄崦嵫,晚霞横卧天空。李怀懿站在秦都之外的校场,怀着满心烦闷,将弓弦用力拉满,修长手指夹住箭羽,松开,三支箭“嗖”的一下飞出去,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围观的将领们纷纷鼓掌喝彩。
李怀懿眉目冷冽,握着弓箭,从校场下来,其它身着甲衣的男子,手持弓箭,依次上台。
他们有心在帝王面前表现,有三箭齐发的,有一边疾跑一边射箭的,还有人骑着一匹飞马,从远处疾驰过来,“嗖嗖嗖”接连放出五支箭,擦着其它人的头顶而过,钉在箭靶上,箭羽铮铮。
李怀懿立在一旁,清贵淡雅,仪表堂堂,将其中出众之人,一一记在心底。
今日他心绪不佳,又自觉最近太过耽溺于男女之事,就干脆来到城外,把驻扎在秦都之外的将领都招来,设下校场,命所有人都必须来比试弓箭骑射,若有出众者,可得赏赐。
校场中沸反盈天,众将士自知机会难得,不顾天色渐晚,使出浑身的力气表现,比完了还不愿下场,恨不得把射箭之艺展现出一百八十种花样。离谱的是,在这其中,一个穿着甲衣的男子,被人念到名字后,左右四顾一番,脚步虚浮地上了校场,随意射了一箭,就提着他的弓,飞快地溜下来。
李怀懿一眼就瞥见了,他对侍从道:“那人是谁?把他带过来。”
侍从走过去,很快就把人带过来。那人满脸惊惧,不待帝王询问,就立刻磕头行礼,自我介绍道:“微臣乃蒋家三子蒋禄诚,任军中中尉之职。”
一个在介绍自己之前,还要先提家门的人。
李怀懿笑了一下,问他:“你是蒋史策的儿子?”
蒋禄诚听见他的轻笑,忙道:“正是!”
方才他在校场上表现平平,陛下为何忽然唤他过来?莫非,妹妹自入宫成了淑妃,得到陛下盛宠?
蒋禄诚心思百转,心神激荡。
李怀懿瞥了他两眼,淡淡道:“朕的军中,不留无用之人。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入仕了。”
蒋禄诚面色煞白。
李怀懿又把兵部尚书传过来,“把这种人塞进军营,你是想让朕的士兵们丧命于战场吗?”
新任的兵部尚书早已听说此事,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解释道:“蒋禄诚的官职,是王公授的。”
王公就是上一任兵部尚书,因在冬狩之时,没有护卫好姜鸾所居的宫殿,被李怀懿夺了职。
李怀懿负手,长身玉立,冷漠地盯着他。
兵部尚书一颗心乱跳不止,低头道:“微臣也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赐罪。”
……
之后,夜幕低垂,天黑风冷,校场的比试终于结束,人人都知道,陛下因为一个德不配位之人发了怒,连坐了许多官员。
李怀懿骑着黑马回宫,身后跟着诸多侍从。
他们行走在秦都的街道上。天色已经晚下来,整个都城实行了宵禁,“哒哒哒”的马蹄声踩在空旷的街道上,寂静无比。
“王保,你说说看,朕宠爱贵妃吗?”李怀懿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脊背笔挺,声音懒洋洋的。
王保骑着马,跟在李怀懿的身边。他闻言,立刻应道:“自然是极宠的!”
岭南进贡的瓜果,巴巴的先给长乐宫送去一筐,宫里的库房每次开起来,几乎都是为了给贵妃选珠宝。
也没怎么见她戴。
王保腹诽道。
李怀懿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的暗沉暮色,声音浅淡低沉,“既然如此,为什么贵妃就不能像兵部尚书一样,向朕低个头呢?”
王保绞尽脑汁,寻思了一会儿,猜测着道:“贵妃娘娘是越国来的公主,身份贵重,怕是心性更骄傲些。”
“果真如此?”
王保迟疑了一会儿,“大致如此吧。”
——不然他还能怎么说,说贵妃恃宠而骄吗?依陛下这几日来对贵妃娘娘的思念来看,就算再给他王保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说啊。
李怀懿自此一言不发,入了秦宫后,他换乘步辇,太监们抬着步辇,往承乾殿的方向去。
“去长乐宫。”走到一半时,李怀懿忽然道。
步辇只好改了方向,又走了许多冤枉路,到达长乐宫时,廊庑之下的灯笼亮着,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声息。
姜鸾是睡了吗?没有他还敢睡得这么早,看他待会儿怎么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