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斜雨田园箬笠新

斜雨田园箬笠新_13

    挂面小作坊的主人姓武,曾经是严澈的小学、初中班主任,叫武少康。
    武少康是当年上山下乡那会,没有回城,留在富源乡严家湾村小任教的知青。严澈升初中时,村小的学生日渐减少,最终被取缔,武少康也被调到了富源乡普中教初一,继续任严澈的班主任。
    阻隔开严家湾和邬子荡的山坡,有个令人莫名其妙的名字,相传这名字还是那些知青们玩笑下取的——美人坡。
    至于为什么叫美人坡,严澈不知道,严家湾和邬子荡的村民也不知道。严澈曾经问过他娘,他娘笑着摇摇头;后来严澈也问过严国强,严国强更是挠着头,傻愣愣地“呵呵”笑;再大一点,严澈听人说是当年知青取的,就拿去问武少康,武少康歪着脑袋,斜着眼斜着嘴看严澈,最后脸部抽搐的让严澈去坡上站一站就知道。
    如今严澈再次站在这“美人坡”,观望着四围的情况,隐约明白了名字的由来,有些无语……敢情,那所谓的“美人坡”,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啊!!
    “美人坡”=没人坡。
    站在坡上,由于地理环境的古怪,基本看不到四周的情形。但是,这个位置,在严家湾和邬子荡却能一眼了然。
    当然,严澈这会儿明白的也是表面——这“美人坡”的来由,在当年知青里可是真有典故的。
    绕过美人坡,严澈就看到邬子荡那一簇苍郁的竹林。
    竹林最前端是一个青石砌成的小院。院里有间青石砌墙的青瓦房,不同一般农村一套二的建筑,大门旁就是一闪窗户。
    房子旁边有个大大的麦秸秆做棚的工房发出轰隆隆的机械声,隐约还能看清一米高的青石围护基墙内,制作挂面的机械正在运转,长长白白的面带被扯得老长老长。
    院子里挂着一挂挂白白的面条,就跟晾着的衣服似的,那些应该是刚切好的面丝。
    这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
    严澈把肩上的布袋掂了掂,这熟悉的环境令他的记忆也变得愉悦。
    记得初次和严国强去换面时,小小的严澈对武少康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特别好奇,一直盯着武少康看。武少康发现后,问严澈:“你看我什么?”
    严澈揪着严国强的衣角,害羞的躲到了严国强身后,露出半张脸,问武少康:“你为什么脸上带个黑框框?”
    当时武少康就笑了,没有回答严澈的问题,反而问严澈会不会数数。
    因为武少康温和的笑容,严澈少了惧意,多了好奇,点点头,乖巧的从一数到了三百——那时的严澈还没满三岁,又瘦又小,连说话吐字都不是太清晰。
    听完严澈数完三百个数,武少康惊讶的看着严澈问严国强:“这孩子上过学了?”
    老实的严国强“嘿嘿”一笑,摸着头说:“没有,都是他娘在教。”
    武少康满意的笑了笑,带着惋惜的摸了摸严澈的脑袋:“可惜咱们这里没有幼儿园,没有提前上学的先例,不然这孩子我就把他带进学校上学。”
    即便如此,武少康还是让严国强在他下课放学时,带着严澈过来玩。严澈的启蒙教学因此就在这个小小挂面作坊开始,直到五岁半能上村小一年级时,严澈已经学完了一般小学三年级的课程。
    说实在的,严澈当然知道武少康对自己这个学生的在乎程度,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师生情,多了一层亦师亦父更亦友的复杂感情。
    严澈和他娘合照的那张黑白照片,就是当初武少康给他娘儿俩照的。为什么没有严国强和严河严江父子仨?只因为他们对着相机这个稀罕玩意儿,都害羞得躲到了一旁。以至于如今后悔当时怎么没一起拍,少了难得的全家福……
    因为这个小小挂面作坊几乎盛载了严澈几乎全部童年的记忆,如今站在青石围墙外的严澈,步伐沉重得难以迈近,只能站在外面发傻发呆。
    正在严澈站在院外发呆时,一声洪亮的“滚”传了出来。
    很快,严澈就看见一个衣衫凌乱的婆姨,狼狈的从院里跑了出来。
    这个婆姨说不上年轻,但是娇小的体格,丰腴的曲线,以及那张巴掌大瓜子脸上,五官被小麦色的肤色衬得深邃明媚……总的来说,这婆姨是一个风情万种,妩媚入骨的尤物。若是生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女人一定会更加艳光四射。
    看到院外站着严澈,婆姨一怔,红肿的双眼闪过一丝慌乱。
    严澈有些尴尬地扭过脸,假装没有看到……瞥了严澈一眼,婆姨垂下眸子,敛下眼底的情绪,转身,向邬子荡的方向跑了去。
    对于这样的突发事件,如今的严澈当然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还是有些转不过脑子来。
    “来了还不滚进来?”低沉的声音还带着怒气,冲着严澈吼了出来。
    严澈摸了摸鼻子,扛着布袋,讪讪走了进去。
    一个身形消瘦却不见瘦骨嶙峋,头发微白却梳理得紧贴有序,没有半丝邋遢的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侧背对着入口,坐在传面带一旁抽着烟。
    这个男人不像严江那样的农村汉子那般魁梧高大,偏瘦的体态,慵懒吸烟的姿势,却有着一种令人移不开眼的魅力。
    严澈轻轻叫唤了一声:“武老师。”
    中年男人一听,身子一僵,手里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着严澈:“严澈?”
    严澈弯了眉眼点点头:“武老师,是我,严澈。”
    男人的容貌其实还是没什么改变,只是相较九年前更多了几分沧桑,几分苍白,几分消瘦,拿着烟的手,不复当初的白皙修长,骨节变得又大又硬,连掌底也有这一层茧……不过,依旧还带着属于他的俊逸儒雅。
    男人正是武少康。
    “什么时候回来的?”武少康捡起跌落的半截烟,放到一旁的小桌上的搪瓷缸里,那是严澈记忆深处“武老师”的烟灰缸。
    “前天晚上。”严澈上前,把布袋放到一旁,熟门熟路的给武少康泡了一搪瓷缸的浓茶,递给了武少康。
    看着武少康伸过来接的手,被香烟熏黄的食指,微微蹙眉:“武老师,您身体不好,少抽点烟吧!”
    武少康接过搪瓷缸,抿了一口浓茶,露出洁白的牙:“哟,我的得意弟子一回来就管教起老师来了?”
    严澈翻了翻白眼:“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不能让我说啊?”
    喝了一口浓茶的武少康心情大好,也没理严澈的大白眼,反而看了看一旁的布袋,道:“来换面?”
    严澈摇头:“我嗲让我给你送来的,今年新打的大米。”
    “呵,好东西啊,你家的大米向来都是最香的。当年你娘……”武少康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马闭了嘴,小心的看了严澈一眼,却发现严澈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怒不可遏,有些宽慰,有些惊讶,嘴巴张了张,愣是没说出话来。
    看到武少康的情形,严澈弯了嘴角:“武老师,我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不分十分黑白一点就着,到处乱炸毛的愣头青了。”
    严澈的话一说完,武少康还是愣了愣,遂点点头,摸了摸严澈的脑袋:“你都知道了?”
    闻言,严澈微微颔首:“去年……知道的。”
    “嗯。”武少康侧过身,端着搪瓷缸又抿了一口:“你……该跟你父亲道歉。”
    严澈的头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武少康也没再说什么,放下搪瓷缸后,一把将那个布袋拧起放到一旁,又继续查看面带的湿度韧度。
    “武老师……我找到蒋老师了。”
    严澈的话刚落,武少康身子一颤,扶住一旁的机械,他才站住了身体,几不可闻的声音幽幽从武少康嘴里干涩的发了出来:“他……他还好吗?”
    严澈蹙着眉,望着武少康的眼神冷静,却又含着一股怒气,还有一股心疼与不甘:“他很好。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他儿子……还比我大几岁呢!”
    工房里除了柴油发动机传来的轰隆隆的声响,与机械传送带吱嘎吱嘎的声音,师生之间静默无言。
    许久。
    一挂新面已经被切成丝,武少康抱着那挂挂面,走到院子,晾好回来。
    严澈眼底多了一丝对武少康的怜惜,语气转软下来,首先承认了错误:“对不起,武老师。”
    武少康挥了挥手,严澈望去,仿佛就这么一瞬,武少康又苍老了好几岁,歉意在眼底慢慢晕开,最后变成了氤氲。
    “武老师,找个伴儿吧,您这样,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严澈梗着嗓子,艰难地冒出这么句话:“他不值得……您等——”
    “严澈,这里有四把挂面,你父亲一定还在等你回去消夜吧!”武少康难得大声的制止住了严澈的话,将装了四把一斤重挂面的布袋,交到了严澈手里。继而,语气又轻缓下来:“去吧,等空下来再过来,咱们爷儿俩喝一盅。”
    严澈抬头,红着眼看了武少康一眼,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粉红钞票,拽过布袋,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正是因为这样,严澈没有看见在他转身走开那一瞬间,武少康大大的黑框眼镜后,滑下两行清澈的光带……就这样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美人坡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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