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祸水

第101节

    音晚凝着他的侧面,灯芒之下轮廓柔和,倒有几分温润动人。
    她正看得出神,陡觉袖上一紧,被人拉去了街边,趔趄了几步,撞上一个宽广厚实的胸膛。耳边有惊呼袭来,马蹄飞踏,自她身后疾驰而过。
    萧煜一手抱住小星星,一手拢着音晚,温声道:“你倒是看着路啊,总这么迷迷糊糊的,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
    音晚一怔,仰头看他。
    萧煜是不经意说出这句话的,起初立那三月之约时他从未想过要守约。三个月,若能打动音晚便罢,若打不动,他总能想出别的法子死缠着她,直到她妥协。
    无耻了些,无赖了些,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可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煜的内心转变了许多。
    他看出她不快乐,她心事沉沉。她本是人间富贵花,本该一生顺遂,所有烦恼苦难皆来自于他,若是他放手便能还她海阔天空,无忧岁月,那他是不是该……
    萧煜的心一恸,像有把尖锥刺入胸膛,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意识之前,他拢住音晚的手骤紧,将她锁在怀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灯火亮如白昼,晃在身侧,偏这一隅街角沐在影络昏暗中,寂静幽沉。
    禁军早识趣地转过了身,小星星从萧煜怀中探出个小脑袋,瞪圆了眼睛看他们,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展开胖乎乎的小手掌,默默地捂住眼睛。
    双唇相抵,辗转厮磨,尚未入佳境,萧煜便被音晚挣扎着推开了。
    她唇色嫣红,口脂晕开,凌乱狼狈,又有极撩人的冶艳风情,剜了萧煜一眼,将小星星抱回来,冷声道:“我们该回去了。”
    萧煜自知轻薄了人理亏,不敢多说话,朝随行禁军打了个手势,便有人去牵马车。
    将要上车时,小星星才把手挪开,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凑到音晚耳边,悄声道:“娘亲,你的脸好红。”
    音晚不理他,只为他拢了拢略微松散的衣襟,防着他受寒。
    小星星沉默了一会儿,容色认真地问了另一个问题:“他是不是我爹?”
    第102章 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音晚一言不发地将小星星抱进马车, 等着马车缓慢驶开,她才摸了摸小星星的头,问:“那你希望他是你的父亲吗?”
    小星星点头, 凹下一对小梨涡, 软糯糯地笑:“我喜欢他。”
    音晚便再没有话, 将小星星搂进怀里,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星星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母亲这个模样就是有心事不开心, 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爹爹, 犹豫了犹豫, 伸出舌尖舔舐了下唇,却没有追问。
    马车一路略微颠簸,快到行宫门口时, 小星星突然环住音晚的腰,奶声奶气, 一本正经道:“娘亲, 星星永远最爱娘亲了。”
    音晚一诧, 低头看他。
    他小小的一团,眼睛里雾霭霭的,像是染了困倦,打着哈欠,斜身往音晚身上靠。
    音晚也有过幼时,知道小孩子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糊弄, 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他,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
    大人的恩怨总不能让孩子来承受, 可除去恩怨,好像又没什么可说了。
    她倒是想过要问一问小星星,若跟着父亲便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众人钦羡的功名利禄,若是运气好些,还有可能登上至尊,他会怎么选?
    可小星星实在太小,他就算再聪明,也无法明白得到这些东西所要付出何种代价。
    说到底,音晚是不忍将儿子架于两难之间,让他提前承受人世间的无奈抉择。
    怀中传来轻微均匀的憨息声,音晚温柔地抚住小星星的背,心道,算了,她与萧煜的三月之约还剩下两个月,到时候再说吧。
    **
    过了上元节朝政便走上正轨,三台部司公务流转,萧煜从早到晚总得不着闲,有时中午赶来仙居殿陪音晚和小星星用一顿午膳,还未等将小星星哄下午睡,前朝的事便催着他不得不匆匆返回。
    音晚惦记着珠珠和玉舒的事,好几回想张口问,可看着他神色疲倦,行迹匆忙的模样,又难以开口。
    父亲还在外面盯着这件事,他总归是稳妥的,到如今还没有新消息那便就是好消息。
    夜深人静时她仔细想了想,依照韦春则那鼠胆蛇心的性子,他不敢跟萧煜正面对抗,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两个妇孺为人质,必然是要用他们做一番文章的。
    到如今这个程度,远远不够,必然还有下文。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珠珠和玉舒就是安全的。
    这一晃便到了正月尾,天色渐暖,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枝桠斜伸,花团簇锦,晚风一拂,扑簌簌落了满地,煞是好看。
    小星星喜欢围绕着海棠树嬉闹,孩子心性,无忧无虑的,花穗儿却多想了些,倚靠着阑干,道:“也不知咱们柿饼巷里的那两棵桃树如今怎么样了?今年能不能结出甜一些的果子。”
    青狄笑道:“临走时我已托付给邻居,他们会帮我们照看的。”
    花穗儿呢喃:“真是奇怪,在柿饼巷时我总嫌那里简陋窄小,可离开得久了我又想,我昨天还梦见咱们回去了,一家人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要多好有多好。”
    青狄宽慰道:“还有一个多月,陛下和娘娘的约定就到期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去了。”
    花穗儿蓦地担忧起来:“陛下说话能算数吗?”
    青狄轻搡了她一把,看看音晚,凑近她,不知两人低声絮絮说些什么。
    音晚正陪着小星星玩,紧跟在他身后防他跌倒,正是月色皎皎,满园幽静时,萧煜来了。
    他眉眼间浮掠着疲色,但一见着音晚和小星星便蓄满了温柔笑意,小星星如今与他熟了,立即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晃悠悠地蹭着。
    萧煜弯身将星星抱起,掂了掂他,笑说:“我怎么觉得比年前重了些,哦,好像也长高了些。”
    小星星脆生生答:“我每天都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他如此乖巧,萧煜自是爱怜得不得了,抚着他的发,想了些什么,笑容微淡,染上些许惆怅:“是啊,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保护你的娘亲。”
    音晚看出他有心事,便让青狄和花穗儿抱着小星星进屋,而后问:“怎么了?”
    前夜淅沥沥落了点雨,院中石凳微湿,望春领着内侍用锦帕擦干,又铺了薄绵垫子,引萧煜和音晚去坐下,捧上一壶茶。
    萧煜亲自揽袖斟了两杯,道:“也没什么大事,我明日要去白马寺礼佛,祈求风调雨顺,大约要去个几天,我照旧把望春留下,让他照看你和星星,不会出事,你别担心。”
    音晚立即想到是与擒拿韦春则有关,她这样想,也立即这样问出来了。
    萧煜笑了笑,轻描淡写:“我原本不想让你因这些小事而烦忧的,不过一个韦春则,有什么?你在家里等着,等过几日我定会把你的嫂嫂和侄儿带过来见你。”
    人命关天,音晚怎得可能放心,非要问出个详细章程。
    萧煜拗不过她,便说了。
    这计划听上去边角齐全,思虑周详,但其中一节却让音晚甚是惊讶,她原先以为那夜萧煜说要利用伯暄反制韦春则是一句戏言,没成想是当了真,伯暄不光参与了这个计划,还在这个计划里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
    她不禁有些担心:“你为何非要这样?伯暄能担得起这件事吗?”
    萧煜生怕她再因为伯暄而与他生出芥蒂,忙解释道:“韦春则这个人狡猾,想要把他引出来并不容易,用伯暄是最好的办法,我同你父亲商量过,他也同意了。”
    音晚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萧煜凝着她的侧颊,灯芒在畔,肌肤如玉,自是秀美动人的。他看得心痒,多想将她抱进怀里缠绵一番,强自忍住了。
    只剩下一个月了。
    多么可笑,他当初亲自定下的期约如今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柄剑,将落未落,压得心惶焦灼,寝食难安。
    怎么办啊?日子一到,他当真要眼睁睁看着音晚离去吗?
    这一别,怕就是咫尺天涯,两人再无相聚之日了吧。
    这一别,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再去纠缠她?
    萧煜痛苦难解之际,冒出来个念头:要不把星星留下?这一别,他既不打算再娶,也没兴趣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留下星星陪着他,解他余生寂寥,再好好栽培,将来让他承继大统。
    但他想着想着,就把这个念头否了。
    他需要星星解余生寂寥,音晚又何尝不需要?他的人生将是一眼望到底的悲凉寡味,音晚又比他多剩下什么?
    不过就剩下这么一个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他又怎么能夺走?
    音晚眼睁睁看着萧煜缄默不语,唉声叹气,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萧煜抬眸看她,斟酌再三,试探着开了口:“晚晚,我觉得这些日子小星星过得很开心,你有没有觉得,他需要父亲,他也挺喜欢我的。”
    音晚伏在石桌上手猛然紧绷。
    萧煜见她没有立即反驳,眸中燃起一点期冀,若萤火之光,幽幽亮着,语气越发温柔:“我已与陈桓他们说好了,待这件事情一了,他们便会带着伯暄回归乡野,再不涉朝政。我会立星星为太子,我再不会让你们受一丁点委屈,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沉寂了一会儿,音晚弯了弯唇角。正当萧煜以为希望降临时,听到了音晚平若沉水的声音飘过来。
    “听上去是挺不错的。”她紧盯着萧煜,道:“若当初我没有离开未央宫,没有让你体味到失去的痛苦,也没有今天将要得而复失的恐惧,你会这样吗?”
    “你对星星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又夹杂了几分愧疚,又有几分想要挽留的故意讨好?”
    “他是你的儿子,难道这些好不是一开始便是他应得的吗?若你一开始便能对他这样好,我们会走到今天吗?”
    萧煜不说话,他低下了头,心底甚是清透,都是他活该,自作孽半点怨不得旁人。
    看着他这副模样,音晚突然觉得怪没意思的。翻旧账没意思,指责萧煜更没意思,她明白得很,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是动了心的,她想过和萧煜回去,让星星在一个父母双全、富贵安逸的环境里长大,可是她怕。
    她没有了十几岁时的痴心勇气,不敢再走一回回头路,她惧怕这条路走到底候着她的仍旧不是一个好结局。
    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比从前多了一个孩子,更没有第二个耶勒来救她。
    她历尽艰辛生出来的羽翼,可以让她不必依靠任何人活下来的本领,怎舍得亲手折断?
    这才是她心中难消的痼疾,那般色厉内荏地提小星星,不过是借口,夹杂着她对萧煜难以放下的执念与怨恨。
    她当然怨他,曾经有多么爱他,这份怨恨便有多么深刻。
    音晚透彻且绝望地发现,这个世上真正能牵动她的深度悲欢,让她陷入两难之境自我撕扯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萧煜。
    她可以风轻云淡地面对生命中的任何人,唯独无法与他如此。颇为感慨摇头,心道情之一字,可真是害人。
    音晚道:“我们还是不提这件事了罢。”
    萧煜觉得她的语气又不像方才那么尖锐了,好像转眼之间气就消了,他生怕再惹她生气,不敢久留,便起身要告辞。
    他看了看寝殿,盈薄的茜纱透出昏黄烛光,正是万家灯火温馨相伴的时刻。他走得极不甘心,却又不敢指望音晚会开口留他,慢吞吞的,脚步格外沉重。
    音晚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杳长的回廊,层层铺叠的藤蔓树影,月光慢镀其上,落下幽沉影翳。
    **
    二月二,龙抬头。
    千年古刹白马寺早就禁绝香客,寺门外帝王仪仗浮延数里,五锦华盖连缀如云,安静而肃穆地拥簇着通往寺院正门的大道。
    韦春则一早得了伯暄的信,买通寺内沙弥带人潜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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