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惜若微微一笑,月色明亮,照出她清丽的面容,一分一毫都清晰可见。只是不知为何,月下的她看起来神色恍惚。
“皇上可还记得去年,皇上来臣妾中宫不小心绊倒了那寝殿门旁的花架子上的御窑花瓶?”她的声音轻柔:“没想到时隔这么久了,皇上方才走到这个门边竟会闪一下。”
龙越离眼神中笑意猛地沉下,缓缓放开了她的手。
周惜若笑意不改,只是渐渐凉薄:“皇上早就记起来是不是?只是皇上瞒得大家好苦。一两个月来在宫中宁愿把自己当做了人偶,见了楚齐王与太后也不肯流露半点痕迹。这又是何苦呢?”
龙越离注视她良久,沉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惜若轻笑一声:“我一直都不太相信皇上会失忆。直到有人看见皇上暗中去见了宁妃和二皇子。臣妾这才完全确定皇上的用心良苦。”
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淡淡地问:“为什么?”
龙越离后退一步,深深看着她,轻笑:“原来朕又被你使计诈了一次。”
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心中始终有邵云和!因为你始终不肯接受朕,不愿意重新开始!周惜若,你是这个世上最铁石心肠的女人!”
周惜若眼中无泪,唯有眼中明亮得令他心惊。
她步步逼近,冷笑:“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设计埋伏云和!你用失忆来迷惑所有人,再暗地用卑鄙的手段去杀他!是不是!”
“不是!”龙越离怒道:“知道什么时候朕才想起来的吗?就在白马寺的后山门!就在你疯了一样拼命喊着邵云和的名字!那件事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冷笑:“可是若朕早点清醒,必布下天罗地网,一百个邵云和都不可能逃出去!”
周惜若定定看着他。龙越离脸色沉沉地与她对视,那双眼底再也没有爱恋,唯有被揭穿之后深深的震怒。
他冷然道:“周惜若,你不要试图激怒朕。从今日起,朕对你已失去了耐心。你想要去找你的前夫?找你的儿子阿宝?朕告诉你,做梦!你生生世世都要与朕困守在这皇宫中!”
他说完丢下周惜若,冷冷地走出中宫。周惜若吐出心口压着的一口热气,她听见他的声音冰冷如铁石。
“传朕的旨意,从即刻起,皇后无朕的旨意不得出中宫半步!”
内侍们纷纷跪下,她还听见中宫宫人们惊慌的议论声。
一夜之间,热闹的中宫顷刻成了皇宫中最冷的宫殿。夜,越发漫漫没有边际。
……
中宫周后的突然失宠就在一夜之间。后宫议论纷纷。龙越离下旨将周惜若禁足,没有言明什么时候可以放出,也不许任何宫妃前去探望。整个中宫死气沉沉,门前冷落。
温景安赶到时亦是被侍卫阻拦。他怒道:“本相要去见皇后!你等敢拦?”
侍卫们面无表情,道:“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可进中宫。”
温景安正要再争辩,在他身后传来一声冰冷的声音:“景安,你想抗旨吗?”
温景安猛地回头,他对上了龙越离熟悉的冰冷的眼眸。他一步步走进他,手微颤:“皇上?!你竟然骗了我?”
“朕没有骗你。”龙越离盯着他的眼,冷冷道:“朕的确是失忆了。只不过后来又慢慢想起来了。”
温景安想要笑,却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得无法停止。
“朕要好好谢谢你,是你设计埋伏了邵云和。”龙越离似笑非笑的话传来,声音不高,却钻入了他的心底,“你怕放走邵云和,让他知道朕失忆了会对齐国不利是不是?”
龙越离看着眼前面色煞白如纸的温景安,笑意冰冷:“还是你担心惜若会就这样一走了之,再也看不见了?景安啊景安,到了现在你为什突然不愿放手了呢?”
天光耀眼,中宫殿门前热浪滚滚。温景安却犹如置身在千年冰窖之中。最后一句道破了他深深埋藏在心底唯一有过的自私念头。
“朕相信,景安如此大公无私,一定是因为第一个理由。”龙越离低声笑道。
温景安已说不出话来,背后冷涔涔湿透了衣衫。他看着那中宫紧闭的殿门,陡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再也无颜再见那个人一面了。
肩头一沉,龙越离拍了拍他,道:“回去吧。她会好好的,与朕一起。”
温景安木然看去,龙越离已大步离开了中宫。
华丽的中宫屹立在了明亮的天光下,这是世间最大最美的金丝鸟笼,一辈子无法挣脱的华丽囚牢。深宫深几许,只看着这眼前重重守卫便知。
……
龙越离下旨传议和国书递到了楚国,楚国果然派来了使臣。四国之中打打停停,停停合合,本十分稀松平常。没有永远的敌人,唯有永远争执不休的各国利益。看样子楚国也不愿与强大的齐国为敌,即便占据了南方水战的优势,再深入齐国腹地也需要更多的兵力。
楚国的使臣在楚皇接到国书几日后很快便到齐京。
楚国与齐国世代姻亲,若不是因为楚太后从中作梗,想来现在还是依然两相平和。在朝堂上,龙越离重赏了楚国的使臣,吩咐他们前去驿馆中歇息,待明日便安排宫宴款待原来的贵客。
中宫中平静如昔。
周惜若一身素衣跪坐在凉亭中的席上,眼前有一盘棋,黑子白子在寸方间厮杀。她对面无人,便是自娱自乐。
林公公看着她清雅的身影,叹了一口气上前禀报:“启禀娘娘,宁妃前来拜见娘娘。”
周惜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皱眉:“不是说任何人不可进中宫吗?”
林公公见她神色还算安稳平静,低声道:“宁妃是奉了圣旨的。”
周惜若轻笑一声,冷冷道:“这么说,不见也得见了?”
林公公黯然不语。不一会,宁妃郁可月手中捧着一个火红的漆盘,慢慢走到了凉亭跟前,拜下:“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周惜若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眼前的郁可月,她记得郁可月被她禁足了足足有好几个月,如今看来她的气色也不见得不好,反而水润了些。
周惜若淡淡问道:“皇上要宁妃来中宫做什么?”
宁妃郁可月看着眼前素净得犹如美丽瓷人的周惜若,眼底掠过讥讽,掀开手中的朱漆红盘,冷冷道:“皇上命臣妾给皇后娘娘送来新裁制的凤服。明日便要穿上,宴见贵客。”
她手中的大红漆盘上凤服华美异常,有宫女上前小心捧出在她面前展开。一副凤服长裙层层叠叠,每一层都花了不一样的心思,中衣、外衣,批帛、紫金绶缎……精美非常。
周惜若看了一眼,淡淡道:“知道了,宁妃既然旨意已传,退下吧。”
宁妃郁可月见她神色冷淡,退后几步终是不甘的上前,冷冷道:“皇后也会想到有今日?”
这一句说得大胆。林公公出列呵斥。郁可月抬了眼傲然道:“怎么?你是什么东西?本宫还不能说话了不成?”
周惜若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命宫人退下。她看着站在亭外的郁可月,轻轻摇头叹息:“什么今日明日的。本宫听不懂。在后宫这么多年,本宫只知道只有利用和被利用的人。”
她捏起一枚棋子,柔声问道:“宁妃可知道这是什么?”
“棋子。”郁可月沉了沉声回答道。
“是,我们就是这一颗棋子,每个在后宫的人都是这一颗棋子。本宫有幸坐到了最高处,可是还是终究逃不过这棋子的命运。你觉得你比本宫好多少?甚至可以今日肆意来本宫面前叫嚣?”周惜若似笑非笑问道。
郁可月心中一凛,禁不住退了一步。她想了想,恼道:“我不信!皇上虽不喜欢我,但是也不至于翻脸无情!唯有你利用了旁人最后还死不悔改!”
周惜若嗤笑:“你不过是在记恨本宫不扶持你的儿子,把你禁足在了宫中的事罢了。”
郁可月顿时语塞。
周惜若幽幽看着她,忽地反问道:“你怎么没想过为何皇上要把你放出来?”
郁可月一怔,半晌才愤怒地道:“总之不会是你想的那样!”她说罢匆匆转身走了,如逃一般。
周惜若看着身旁的华美凤服,黯然道:“为何真话总是没人愿意听呢?为什么真相总是这么残忍呢。”
……
第二日,周惜若一早就在宫人巧手的打扮下妆点一新。她面色沉静,从从容容,半分也不似黯然被囚的皇后。林嬷嬷的叹息声低低传来,像是为她惋惜。
周惜若回头,看着林嬷嬷花白的头发,缓缓道:“母亲不要为我可惜。我本就不是生来就适合宫中的女人,所以这一条路走来总是不尽如人意。不过终有一天会有结果的。”
林嬷嬷黯然道:“皇上对娘娘当真再也没有半分怜惜吗?”
周惜若轻笑:“他?”
“他不要的舍弃,想要的就夺取。他是真正的皇帝,一直都是。所谓的怜惜,不过是他的执迷不悟罢了。”
她的叹息在寝殿中轻轻回荡,悄然走到寝殿门口的那道挺秀身影止住了脚步。
“走吧。”周惜若看了看自己的妆容,道:“我还是皇后,总要尽了皇后的义务。”
……
凤辇到了德坤宫中,龙越离已端坐在了御座上,与底下的楚国使臣攀谈。众使臣见周惜若前来,纷纷相应。周惜若坐上龙越离的身侧,却发现他并不看她。
帝后两人各怀心思,温言应酬了诸位楚国使臣。楚国使臣其中有不少也曾常来齐京。畅聊中,其中有一位林大人忽地笑道:“如今要是齐楚两国签订了盟约,那一定又是一件佳话。”
龙越离道:“这是自然。”
林大人又道:“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大事一件。到时候可要好好庆贺。”
周惜若淡淡笑道:“所以皇上备上了美酒佳肴先预祝两国永世为友邦。”
林大人哈哈一笑:“皇后都如此说了,一定是对此次和谈十分有信心了。”他顿了顿,忽地皱眉道:“不过要是光宴饮无什么乐趣,听闻在秋季齐国都会举行秋狩?”
龙越离闻言,笑了笑:“原来林大人说了这么多,其目的是在想念先帝当年秋狩的盛况。”
林大人哈哈一笑,摸着胡须道:“皇上圣明,当年先帝崇武,秋狩年年都办,遥想当年在下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看到齐国的秋狩已是千难万难了。”
龙越离并不接口,只轻抿了一口茶水。自先帝去世,朝政后宫皆为楚太后把持,楚太后一介妇人不喜欢打打杀杀,自然没有办几场。而他亲政以来也因为种种缘故甚少举行。
林大人方才的一番话像是感叹却也着实戳中了龙越离心中的一点。
周惜若在一旁安安静静,只等龙越离开口。两人同坐御座却已疏远。她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也懒得再费半分力气为他转圜周全。
良久,龙越离忽地抬头,微微含笑:“这还不简单,如今也是秋季了,过几日朕就准备一场秋狩庆贺两国不再兵戎相见。”
他说着握了周惜若的手,似笑非笑问道:“皇后以为如何?”
周惜若淡淡看着他的眼,道:“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
因龙越离要举行秋狩,宫中上下都忙碌起来。唯有中宫平静如昔。周惜若又安安静静待在中宫中,寸步不能出。宁妃郁可月由龙越离解了禁足,不知在龙越离面前说了什么,后宫一应事务都由她亲自处置。
她奉旨前来中宫拿凤印,周惜若看也不看,把凤印递给了她。
凤印通体雪白,她的十指纤纤,看去比这玉印还白几分。郁可月不知怎么的,面上讪讪,半晌才道:“皇后若是向皇上认错,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
周惜若已转了身,淡淡道:“我周惜若一路走来,报恩报仇,一干二净。我唯有想离开而已,难道这也是错?”
郁可月还要再说,周惜若已摆了摆手:“你去吧,好自为之。”
郁可月走后,凌瑶忽地前来拜见。
周惜若见她前来,问道:“你怎么来的?”
凌瑶晃了晃手中的卷册,道:“还能怎么来的?向皇上求旨,说臣妾的凤朝九天要请教皇后娘娘。”
周惜若看着她手中的卷册,明眸中微微恍惚:“我竟忘了……”
凌瑶眼中亦是黯然:“娘娘现在就算会跳,恐怕现在也不愿再为皇上跳一曲这凤朝九天了吗?”
周惜若慢慢坐在席上,良久才道:“他听见你提起这事,怎么说?”
凌瑶低声道:“皇上只说,若是如当日便好了。”
往事在眼前翩然而过,人事已非,当年种种,如今想来已是隔世。
周惜若振作精神,打破沉默问道:“你今日来是为了什么?”
凌瑶看了看四周,见宫女们远远候着,低声道:“皇后娘娘真的要离开这皇宫吗?”
周惜若结结实实一怔。她盯着眼前的凌瑶,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缩在了心口,而这心口在这一刹那仿佛不会动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颤颤:“你有办法?”
凌瑶悄悄点了点头。她眸光中带着同情:“娘娘不应该在皇宫中枯萎了容颜。娘娘既然不快乐,就应该逃出去!只要逃出去就有希望能见到娘娘的孩子。”
周惜若眼中忽地盈满了泪水。她早就绝望了,因为绝望,所以心死,因为心死所以才会在这中宫中佯装平静。
她在等待的不过是一场黯然落幕的结局。等待龙越离彻底对她死心,彻底地放弃她。可是如今却有另一个希冀在前面向她招手。
周惜若潸然泪下:“可是我就算逃出去又能怎么样?他不会再原谅我。”
凌瑶紧紧盯着她的泪眼,低声又坚决地道:“会的!他会原谅了娘娘的。”
周惜若捂住眼,热泪滚滚,可是却充满了哀伤:“可是他还娶了玫黛儿为皇后,我去了又能做什么?”
凌瑶一把抓住周惜若瘦削的胳膊,目光坚定:“这是娘娘的真实想法吗?让娘娘走不出皇宫的,不是皇上的重重侍卫,是娘娘自己的心啊!娘娘的决心呢?娘娘的智慧呢?若是不最后搏一搏,怎么知道前面已是绝路呢?”
周惜若放下手,定定看着她。
凌瑶说对了,阻挡她离开这皇宫的,不是龙越离,是她一颗被背叛和谎言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是她害怕了,累了,不敢踏出那一步。
她收住眼泪,看着面前目光殷殷的凌瑶,问道:“那你告诉本宫,有什么办法?”
……
秋狩的准备比预想中的还要久一点。不过这对于闲来无事的达官贵人本来就无所谓。准备的时日越久,证明此行定不会单调乏味。沉寂了许久的京中子弟和士族豪门都纷纷议论此次秋狩。
往来宫中的人众多,龙越离也不好令中宫拒而不见,便下了旨意,中宫大开,迎进宫的皇族内眷。只不过在周惜若身侧多了宁妃与德妃。德宁两妃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已是各怀心思。
周惜若泰然处之,这一来倒是实则还在被禁足的她更有威仪一些。
德妃虞氏趁四下无人之时求见了周惜若,愤愤不甘:“皇后娘娘,这宁妃怎么可以如此欺人太甚?臣妾掌管宫中琐事那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怎么她三言两语就从皇上夺了臣妾的差事?还拿走了皇后娘娘的凤印?!其心可诛!”
周惜若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她是怕本宫东山再起,她制衡不了你我罢了。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的皇子。”
宁妃郁可月最终还是舍弃了所谓的痴情,暗自开始夺嫡大计了。她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再也懒得费心神去理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