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川没忍住,笑了下。
这时候, 他其实已经在头等舱的走廊里,旁边还有船员。季寒川甚至又像是颇有兴致那样,与船员聊天,说自己昨天见到另一个工作人员,也与对方讲了许多话, 不知为什么, 今天反倒没看见。一边说, 一边去分辨楼下的对话。等嘴上讲完,眼前的守楼梯船员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韩少, 您这样说,我就知道了。圆脸,两个姐姐, 十七八岁就上来做事。对,是他。”然后说了名字。
季寒川在心里划掉“船上鬼是纯粹外来者”的选项,又留下“披着船员皮的外来者”。他笑一下, 很大度, 拿出六块银元,要眼前的船员拿去与昨晚那位平分。
他特地在银元上捏了一块指印。乍看上去,倒是不明显。而船员见他这样大方, 先一愣, 又惊喜。紧跟着而来的, 还有庆幸:果真,三等舱是一群穷鬼;二等舱是一群吝啬鬼;只有头等舱,能遇到这样出手阔绰的老板。
季寒川笑一笑,把银元分成两份,分别放在这个船员两边口袋中。信口开河,说:“说起来,我上安平轮前去了趟静安寺。这可是快两千年的老庙了,最灵验不过。我家老爸几次生意上遇到挫折,都是去拜了拜。”
他眨眨眼睛,说:“这几块大洋,我当时就带着。这么看,没准也沾了些佛气,能保佑你们平平安安。一人三块,能挡三次劫难……”
船员都是普通人家出身,又是这样一个文化变革的年代。他被季寒川的话,讲懵了,追问:“韩少,是真的吗?”
季寒川道:“兴许是真的。这些年不太平,我老爸又时常在外面做生意,身上总要带上几块。原本,只当求一个安心。可后面,你猜怎么着,”他刻意停顿一下,看眼前的少年人脸上流露出焦灼、期待,“又一次,他遇到了扶桑人的埋伏。”
船员听得一愣一愣。
季寒川则想:奇怪。我怎么好像……说到这里,才像正式开始编假话,用来做一点试验。
可显然,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不会有一个做生意时总要带几块银元的父亲。他出生在半个世纪之后,那时或许还没达到海清河晏,但总算平和安定。
不像现在。
他看着眼前少年人,到了晚上,他就该有另一张面孔。浮肿的、苍白的,像是一具在水中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体。他们或许真的泡了很久、很久,周身是幽闭海域,冰冷海水。又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被“游戏”强行拉回人间。
季寒川没有再用先前那样绘声绘色的语气,说后面的假话。
他原本只是想知道,如果第一天就沉船了,那眼下又算怎么回事。所以想要在船员身上,留一个标记。
可如果是在衣服上做暗号,季寒川又不确信,船员是轮班制,会不会连衣服也多准备几份。这样一来,无法确认他们在事故是穿着是什么。要是直接印在身上,以季寒川的力气,倒不是不行。只是要说“不引人注目”,就有点麻烦。
最终,在口袋里银元碰撞、发出清脆响声时,季寒川福至心灵。眼下,已经是预期抵达时间之后整整一天,二十四小时。而船上只有够吃三天的东西。船长或许清楚出了问题,却不能把这话给下面的船员们直说、扰乱军心,反倒容易出现暴动。这样一来,会被船员们听到的,还是那些宽泛的安慰之言,说未有事故,仅仅是因为海面有雾。天气不好,走不了船,没办法的事。
这样的话,可以拿来说服旁人,却很难说服自己。
而眼下,大面积惶恐尚未出现。三枚银元,是一点心安,也是精神慰藉。
此刻,季寒川悉心地扣上船员口袋上的扣子,再在上面拍一拍,说:“我不打扰你值班了。再见。”
船员晕晕乎乎,被灌了一脑子韩少父亲的奇特经历,也有更实在的东西,三枚银元。虽然算不上巨款,但总归是意外之财。或许等换了班,自己也可以去点一瓶酒,与兄弟们喝两盅。
船依然在海面上。白天天气晴朗,没有起雾,却看不到岸。
午饭时,头等舱的乘客们看到又两排海鲜,口中颇多怨念,认为船长敷衍。也有人问,怎么还不靠岸,自己从前并非没有做过安平轮,也在海城与对岸之间奔走多次,可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质疑船长的能力,是否跑偏航线。否则的话,按照时间来算,即便是夜间没有进度,也不会是现在这般。
慢慢地,这样的抱怨声越来越多。比二等舱乘客要含蓄、委婉,但以他们的身份,这样讲出问题了,就不是区区一个船员能敷衍。张老板和船长一起出现。前者拿手帕擦着汗,也有些忧愁的样子。有乘客直接问:“张老板,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你这会儿就明确说,我们是不是走偏了?”
张老板:“这个,唉。”没有先前舞会时踌躇满志、对自己公司打造的巨轮充满信心,但或许为了稳定乘客,也并未显出太多忧愁,只是笑一下,说:“这个,还是让船长来解释。”
把船长推到前面。
船长拿了老板的工资,就该干活儿。这会儿任劳任怨,解释:“我们安平轮是搜大船,大家在上面待着,或许不觉得。其实海面风大,将船吹偏……”
季寒川:“……”
他站在人群后,还是拿面包夹果酱,慢吞吞吃着。楼上楼下跑了一上午,跳过船下过海,他体力消耗颇大,不再是两片面包能解决的。这会儿,趁人群的注意力在张老板与船长身上,他摸摸肚子,拿起第三片面包。
第四片。
第五片。
然后在心中评价:这种理由,不会有人相信吧?
可出乎季寒川意料的事,乘客们听了,重点依然在于船究竟什么时候能到。如果迷路了,那总该和岸上发无线电。眼下已经是现代社会,又不像古代。即便是古代,也有司南。
林林总总、七嘴八舌,为船长提供建议。无人注意张老板,张老板面上浮出一点愁色,很快消失,再看看四周,确定自己应该没有在乘客们面前露馅。
等船长“嗯嗯啊啊”地应完,张老板再出面,向头等舱乘客们道歉,说这次船如果能顺利靠岸,那不单此次船费全免,船上乘客还可以再免费搭一次安平轮,提供全套服务,请大家不要在意这次不愉快的坐船经历。
季寒川吃到第八片面包,再摸摸肚子,胃部有一点鼓起。
等人群都散去了,他理直气壮,以“世侄”身份,去找张老板说话。张老板原本已经焦头烂额,不欲在应付一个小辈。可季寒川开口,说:“张叔叔,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张老板的瞳孔猛然一缩。
季寒川留意着张老板的态度、神情,明白:他果然知道什么。
而张老板肩膀紧绷了一刻,往后,又慢慢松快下来。他把季寒川带到自己房间,还是昨夜的布置,看起来舒适、昂贵。季寒川在沙发上坐下,听张老板问:“小川,昨天晚上,你还不是这样说。”
季寒川道:“昨天晚上,我以为张叔叔只是担心雾。可白天明明没有雾,船还是走不出去。”
张老板叹道:“是啊,白天没有雾。”
像是不愿意说太多。
季寒川“啧”了声,道:“张叔叔,我之前听船员讲过,船上的东西,只够吃三天。”
他话音落下,张老板抬头,看他。这时候,他脸上的忧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精明。他看着季寒川,问:“小宋?他怎么想到给你说这些?”
季寒川神色不变,回答:“我问了他,他没有提防,就告诉我。”
这一刻,季寒川忽然想到:自己之前,大多还是考虑船上乘客。可说到底,乘客之中没有多少人知道,船上究竟有多少吃的。
而走到今天,船员们也会留个心眼,不把具体情况告知给乘客。
可用最简单的逻辑想,一趟原定不到一天的航程,哪怕轮船公司再精心,又能有多少食物储备?他们猜不到,得不出答案,往后,就只能一天一天捱。不知到什么时候,自己就彻底要饿着肚子、得不到补给。
这样的隐瞒,会对船上的形势有什么帮助吗?
季寒川想一想,补充:“……张叔叔,当时还是第一天,小宋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到第三天,还是上不了岸。”
张老板眯了眯眼睛,问:“小川,我叫你一声‘世侄’。可现在这种情况,一块黄金,未必有一块窝窝头好使。”
这几乎是在摊牌。
季寒川听明白了。张老板是想让自己证明一点价值,然后才能把自己拉到他那艘船上、告知一些信息。
而这种时刻,说这样的话,透露出的隐含信息,无非是:张老板已经做了很坏的准备。在他看来,这样无定漂浮的状态,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船上一定会变得混乱,两千号人,三层乘客,加上全体船员,已经被清晰可见地分作四堆。而在这之中,又有无数小派别。
他笑一笑,说:“张叔叔,您有准备很多‘窝窝头’吗?”
张老板不置可否。
季寒川叹口气,说:“好。既然您说,黄金不值钱,那我就献丑了。”
他此刻还坐在沙发上,面前有矮桌,桌上摆着茶壶并瓜子点心。此刻,季寒川身体往前一些,轻轻松松,单手抬起了桌子。
张老板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抖。季寒川又把桌子放下,拿出手帕擦一擦手,问:“可以了吗?”
张老板愕然:“你怎么做到的!”
季寒川道:“张叔叔应该先告诉我,您知道些什么。”
张老板吞一吞口水,想到:如果能拉拢到小川,那至少接下来,守住粮仓的可能性,比之前大了许多。至于付出,也不过多一口饭。实在不行,原定跟来的人,倒是能剔出去几个。
他心中迅速计较,口中说:“船长告诉我,在这片海上跑久了,多多少少,会遇到点怪事。这些年战争不断,不少海军葬身水底——”
季寒川:“他们是国家的英雄,怎么会害人?”
张老板一噎。
他看着季寒川。嗯,世侄还是和昨夜一样,天真、乐观。
张老板想要利用世侄的一把力气,好让粮仓多撑些时日。又惧于世侄的力气,忧心如果迟迟不能离开这片海域,那世侄要孤身占据粮仓,自己也无从阻止。
想到这里,张老板心中发狠:劲儿大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船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就在这个房间,保险箱内,静静地躺着两把三八大盖。是从扶桑人手里买来的好东西。
想到这里,张老板心中忽而安定。两把枪,对付不了一船人,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韩川?只是仍然不知道,老韩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张老板:“那也可能是其他东西。总之,之前也有渔船出过这种事。一条船,失踪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两年。出去时几十个人在,回来以后,就只剩一两个。就是这一两个,也不是疯,就是傻。问他们什么,都讲不出来。养上好几年,终于蹦出两个字。”
季寒川问:“什么字?”
张老板坚定地:“雾。”
季寒川耐心地等待。过了片刻,张老板从世侄面上看不出惧色。见世侄的表情,倒像是自己没有讲完。他心中困惑,问:“小川,你?”
季寒川认真地:“张叔叔,您不是说两个字吗?第二个字是什么?”
张老板:“……”
第45章 打算
张老板第二次被季寒川噎住。
他言语、动作中营造的紧张气氛, 在世侄一句话里,被轻松打破。张老板微微眯起眼睛,却想:他真的是无意的吗?
又想:年轻人, 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有一把力气,就能在这艘船上过好……怎么可能。
可眼下毕竟还有用处。于是张老板的表情迅速柔和下来,显得宽和慈爱,对季寒川道:“是我讲错了。只有一个字,‘雾’。”
季寒川心中道:稳了。
如果说上个城市异变的来源是地下的庞大、错综复杂的血管脉络, 那安平轮上, 一切的起因, 还是船边飘渺无痕、却让安平轮无路可走的雾气。从这个方向考虑,答案顿时显得简单又清晰。
他在这艘船上睡了两夜, 于船上的npc乘客们来说,这是他们乘载安平轮的第三天。但对玩家们来说,“游戏”的很多机制又显得刻板。要到今天下午四点以后, 才是玩家们眼中的“第三天”。
而这艘船上,白天里,最大的危机是食物、是“人”。
到了晚上, 于头等舱乘客来说, 危险则来自于舞会、来自于慢慢扩散的水痕,还有那些不知道是鱼还是尸体的船员。昨天他给叶芳解围的那一刻,叶芳的表情看起来宛若溺水者终于吐出卡在喉咙中的水流。季寒川怀疑, 等到十五天后——不, 一定在那之前——水痕扩散到一定程度, 船上的其他地方也会和叶芳当时站着的地方一样。周身看起来明明是空气,却会让人窒息。
除了他以外,头等舱内还有五名乘客。韩秀看起来还算靠谱。
至于二等舱,情况不明。显然,那个叫“乐游”的玩家打算走一种不太寻常的游戏路线。季寒川潜下心来,就能想到。在“游戏”中越久的玩家,受饥饿折磨越多。他们都被游戏告知了一样的信息,知道要撑整整十五天。而在这十五天后,按照吴欢之前说的,会有三天左右休息时间。显然,到那时候,全体npc都消失的安平轮上不会凭空变出食物。
他不知道二等舱在晚上会变成什么样。但“晚上”只有三个小时,“白天”要更久。
食物被轮船公司优先提供给头等舱乘客,往后安平轮漂泊时间越长,三个船舱中乘客的矛盾就会越大。这时候,船员们倒是能暂且从乘客的视线中离开。
而乐游,以一个船员的死亡,先一步将所有二等舱乘客凝聚在一起。至于npc死后会变成什么,好像不在乐游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此,季寒川觉得:也能理解。
玩家们当然还是更擅长应对鬼怪。
实在不行,在方才楼梯前那段时间里,乐游也把船员死亡的锅平均甩给身侧所有人。
船员即便是醒来复仇,乐游也能拽npc来挡枪。
或者干脆再狠心一点,直接拽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