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他面前有什么人似的。
季寒川确认之后,对程娟说:“想好之后,告诉她,她会告诉我。”
程娟踟蹰。片刻后,灰尘不再乱晃,宁宁却对季寒川说:“爸爸,姐姐说‘好’。”
季寒川应一声。他想了想,把沾血的襁褓放回木箱。
周身再度颤动。
季寒川一顿,问:“我拿着?”
宁宁回答:“姐姐说,对,你先拿着。”
季寒川隐约想到什么。
以现有信息来看,程娟一定不是人。
但她与“山”之间,好像也没什么联系。
按照方婶说的,程娟小时候与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性格。婴孩时期,程娟胆大、好奇心重。不像现在,腼腆又害羞。
大概在她成长过程中,关于“山”的部分,已经被压在记忆深处,程娟自己都不记得。
季寒川离开仓库。
这天晚上,天黑得很早。但祭礼要在更晚的时候才开始。
谷老师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西城大学评估组与山淮村村民一起,披蓑衣戴斗笠,站在村中央青石板上。
中央有一堆木头,木头旁边歪着被山鬼附身那些人。他们已经被晾在外面一整天,这会儿仍然歪在地上。不少村民心惊胆战,还要自我安慰,觉得等做完仪式,山鬼就会被驱逐,平日相熟的面孔能回来。
看木头的摆放方式,似乎要做篝火。可在玩家们来到祠堂前时,这堆木头已经湿透。
谷老师谨记之前打算。在内心深处,他已经连身边的学生一起提防。虽然脸上还算平静,可谷老师心中不住尖叫。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噩梦。
倒是玩家们。他们心理素质好很多,下午也抽空和村长提了搬出去的想法。之前商量好的理由一说,村长目光沉沉看了他们片刻,到底点头,答应玩家们搬离。但具体住宿地点,还在考虑。村支书倒是提了句,要不然让评估组直接睡村委会,不过可能得艰苦一点,打地铺。眼下多事之秋,不管去谁家,好像都不大方便。至于天气冷或凉,有电褥子,总不至于冻着。
玩家们觉得这个想法不错。
眼下,除了方敏有点紧张过头之外,其他人就算硬撑,也能撑出一副平静外表。
韩川显然最轻松。他还小声问旁边一个村民,“姐,”长得俊俏,嘴也甜,不介意用一点小小优势套话,“这火真的能点着吗?”
村民回答:“能,不过啊,”神神秘秘看一眼周围人,朝季寒川凑近了点,露出一嘴黄牙,“点这个的,可是山上鬼火……”
季寒川若有所思。
到晚上十点半,他们听见一阵铃声。
玩家们踮起脚尖,见到东路上,走来一队人。
“铃——”
来的一队人齐齐穿着色彩斑斓的当地特色服饰,脸上涂了草木灰,从额头到脖子,还有露出来的双手,全部黑黢黢的。雨水浇落,带出一串深深痕迹。
“铃、铃——”
他们越来越近,在走过最后一间屋子、正式踏上中心的青石板后,站在最前面的两人扬起手,把什么东西撒开。
先前那人继续给季寒川介绍,说:“这是在开阴路。”
季寒川“嗯”了声,随着旁边大姐的话,时不时点头,以示自己听得认真。偶尔还提问:“姐,他们撒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村民回答:“鸡毛、鸭毛、羊毛,还有切碎了的猪皮……看祭品了,杂碎玩意儿混在一起,这是告诉山神,我们要开始祭礼。”
季寒川轻笑着回答:“原来是这样啊。”
“铃、铃、铃——”
队伍前后,都是两人并列而行。季寒川眯着眼睛,勉强从里面看出一个村长。他意识到什么,环顾四周。果然,自己周围好像很少看到男村民,都是女性。
“姐,”季寒川继续问,“村里大哥、大叔都去那边了吗?”
这回有其他人回答他,说:“是啊。原本村里男人就都上山找人、然后被山鬼附身了,现在又要专门凑人去给兰婆搭把手。我看啊,是整个村子的男人都在那边。”
这边一问一答,那边,其他玩家耳朵竖得老高。
“铃——”
季寒川终于见到队伍中的兰婆。
相比其他人,兰婆穿的尤其厚重,也并非像其他人一样五彩斑斓,而是大红大黑混合在一起。这种混合看得人颇难受,远远看去,似乎有汩汩血流,要从兰婆身上那件衣服上流下。
她脸上带着一个面具,面具上画着一个狰狞鬼面。
季寒川嗅了嗅,觉得空气里隐隐传来血腥味。
这回不用他问,旁边的人就告诉季寒川:“看到兰婆穿的了吧?建树他们动作还真快。把所有祭品放血,血混合在一起,再把兰婆的祭服泡进去……按说是要泡七天七夜,但今天,来不及,也不讲究太多。”
兰婆之后,仍然跟着长长两列人。只是这群人没有再撒东西,而是没人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厚厚垒着生肉。没有处理太仔细,只是粗略拔毛、开膛破肚。
季寒川道了句谢,心想:就这风俗,也别想发展旅游文化了吧?
他这会儿搞明白了,兰婆身上黑色的部分,已经是之前的血痂。红的部分,就是或没有干透,或者原本干了,可又被雨水冲刷下来的血流。
这么一看,兰婆这衣服每年被血泡一次,简直是天然的细菌炸弹啊,也不知道平日是怎么保管。
季寒川仿佛看到,一堆白花花蛆虫,在上面扭来扭去,又被血流刷下。
终于,队伍走到那堆木柴前。
他们围绕着木柴、围绕那些歪在地上的人,开始转圈。
兰婆身在其中。平日里总佝偻着身体的老太太,今天嘴巴里念着古远唱腔,口中声音穿透整个山淮村圆心。
季寒川心绪微动。
别人他不知道,可兰婆,伤成什么样,季寒川亲眼看过了。
她能有这气势?
季寒川不太相信。
所以,这会儿在那身血衣内的,难道真的是附身的“山神”?
第218章 故事
季寒川心中疑惑,同时觉得, 山淮村始终下雨, 不能点火。又是现代社会,看起来周围一个个都浓眉大眼、颇为老实, 家里多半也没个藏起来、未被收缴的猎枪, 这实在很限制自己。
为躲避“游戏”监控,邵佑与宁宁能在其他世界中汲取的力量有限。之前季寒川砍了村长几次,但宁宁都没有反应。这么一想, 那村长果然是个n分之一,不知被削弱到什么程度, 甚至不能给宁宁当零食。
季寒川想着这些事。在他身侧, 侯学义喃喃说:“我怎么觉得……”
那堆湿乎乎的木柴里, 真的开始冒火?
火苗是幽幽的绿色,在木柴中心一晃一晃。随着兰婆的唱腔, 那火苗一点点涨起。这速度很慢,但山淮村村民显然习惯了,十足耐心。不知什么时候, 玩家们身边忽然响起一样的低低唱腔。
玩家们悚然。
季寒川举目四顾,见周身所有村民皆直愣愣盯着火焰。而左边隔几个人的地方,柯昙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侯学义:侯学义嘴巴里竟然也在嘀嘀咕咕, 冒出一样的音调!
不其他玩家发觉这点, 借往旁边挪了些, 让自己避开侯学义。
侯学义置若罔闻。
他的魂灵仿若飘起, 只记得自己是西城大学的学生, 读研究生。他自上而下俯视着那堆绿色火焰,然后身体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他看到了树心年轮似的村子,看到那一圈圈或新修或破旧乃至坍塌的房屋,看到一个个人成了蚂蚁似的小点,看到周身寂静黑色山林。
夜风吹来,穿过侯学义身体,带来雨水、泥土的腥味,还有兰婆身上的血腥气。
在这场合唱中,村民们渐渐加入了兰婆的队伍。玩家们皆察觉危险,已经有人考虑离开此地。季寒川瞥一眼祠堂后的村委会,转脸问齐建明:“你们晚上还住那儿吗?”
齐建明悚然一惊!
他被韩川一句话拉回心神,然后后怕地发觉,刚刚那一刻,自己竟然有种跟着村民一起唱的冲动!
他眼神复杂,夹杂着后怕,看季寒川。
在齐建明眼里,韩川还是笑眯眯的。他讲出的话甚至有点恶意,说:“哎,你们要是睡村委会……外面这群人又唱又跳,你们倒是睡得着啊?”
齐建明沉默。
而季寒川又转头,打量那团火。
在他看那团幽绿火焰时,耳边很近的地方忽然响起歌声。与兰婆、村民乃至侯学义唱的是同一个调子,可季寒川耳边的声音要空灵、渺远许多。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如泣如诉。
季寒川安静下来。
他沉默片刻,轻轻叫:“宁宁。”
宁宁一直都在。
她个子低,起先跑到人群前面,才能完整看兰婆一行人的动作。后来村民们绕上去,她倒是被“挤”出来,只站在玩家们身前。这会儿,小姑娘在饶有兴趣地学唱歌。
听到季寒川的话,宁宁转过脸来,甜甜叫一声:“爸爸!”
季寒川说:“他们在唱什么呀?”
宁宁一顿。
她眨眼,某种看不见的机制倏忽运转起来,判断:可以回答吗?
回答的话,算不算透露本局核心——
季寒川补充:“考考你的总结归纳能力。”
宁宁又眨了下眼睛。
那个僵硬的、无比刻板,偏偏又深入方方面面的无形机制在此刻做出判定:不算透露。说到底,那都是村民自己唱出来的东西。
她粲然一笑,“在讲故事。”
宁宁说完这句话,安静下来,侧耳细听。
她把自己听到的故事说给季寒川。
在什么年月,有人上山打猎。他被豺狼虎豹撕咬,血肉内脏成为山上野兽腹中餐,血流入泥土中,为“山”带来第一丝特殊味觉。
“山”此时尚未生出意识。
这是久远年代。往后,外间王朝兴替,群雄逐鹿。有行军队伍经过山林,又在此遭遇伏击,血流成河。在遍地血腥的催动中,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地滋长。终于,有一天,“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