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谢良钰在这里如何胡思乱想,这一关的考试还是得过,面试的试题仍然是一首诗——并非他擅长的,但也不算难,谢良钰心里头有事,想这场考试也没什么意义,便匆匆做了,直接叫了卷。
明寅铖果然一改那天的作态,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心思应酬,谢良钰交完卷子直接离开了县衙,又绕道后门去,正碰上守在那里的官差。
“谢公子。”那官差认得他,见人过来连忙行了个礼,“您考完啦?”
“是,今日题不算难。”谢良钰笑着与他说了两句,又问道,“只是我看着明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好,这两天总在家里,也没出来走动,可是咱们安平出了什么事儿?”
“哪儿啊。”那官差摆摆手,对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是昨儿早上,驿丞给大人送了信来,据说是有关于……反正,大人看了那信之后脸色就不好了,今日提学大人来,两个人看着心事重重的,大概都在为那事担心。”
谢良钰听出他的意思:“老哥也不知道信上说的何事?”
“哎,谢公子,您可别这样叫我。”那官差笑着说道,“具体情况,我们确实不清楚,只隐约听说是滨海出了什么事——不然您先等等大人主持完考试,再亲自去问他好了,大人一向与你亲近,应该不会隐瞒的。”
谢良钰也不为难他,打了个哈哈把这个话题揭过去,两个人又唠了些日常,等前头钟声响起了,知道是考试结束,谢良钰这才烦请对方通报一声,看能不能从后门进去。
考试之后县令大人摆的宴就在县衙旁边一家小饭馆里——这宴的档次自然不能与宴请达官贵人的年宴相比,毕竟如今这些人虽然是考上了,可县试才多小一项考试,别说秀才,他们连童生的功名都还没有呢。
这样的身份,自然不能指望县令能有多重视。
果然,那官差进去帮谢良钰问了,明寅铖根本没上席上露面,直接便去了后堂,听见他求见,就直接让人把他放了进去。
倒是那提学听见明寅铖就要这么见一个考生,还有些诧异。
“明大人,这……军政大事,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明寅铖喝了口茶,对那位看上去斯文儒雅的同僚笑笑,“你是不知道,这位——就是问渠先生前日收的弟子,陈大人虽身在府城,但想来也有所耳闻吧。”
如今他跟谢良钰都几乎算是“一家人”了,以叶老对这小子的重视程度,日后恐怕还是自己阵营里能说得上话的人物,而如今遇到的事情过段时间怕也该闹得满城风雨了,对他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位陈大人吃了一惊:“就是……那位?那个姓谢的书生?”
“你果然听过,”明寅铖一笑,“消息传得倒快——不过也对,问渠先生收徒是件大事,尤其是在你们文人圈子里,消息怕比我们这军情都传得快多了。”
陈大人忍俊不禁:“您这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把自己当个武将呢……若不是当年与你同科,还真忘了明兄堂堂的两榜进士出身!”
明寅铖一拍脑门:“哎,你看我这记性——算了算了,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不说这个了,我这就给你引见引见,你自己看看问渠先生看上的弟子,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说话间,谢良钰已经走了进来,他见提学大人也在,先是愣了愣,随即连忙行礼,问了声好。
“不错,”陈大人笑眯眯的,显得很是和蔼可亲,“不说别的,倒是少年俊美,风流倜傥,这么多年过去了,问渠先生还是这么要求严格的啊。”
他这话有个说道——叶老收徒除了以对弟子的学问要求严格出名之外,这相貌上的规矩也向来为士林中人所津津乐道——大家都知道,问渠先生是个颜控,若是相貌丑陋,便是有再大的本事,在他那里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
这种规矩自然会为一些人所诟病,但叶老若是那种别人说什么他就改什么的人,也就不会有如今这样的成就了。
再说了,人家自己收徒,又不是给国家选士,还不能选择一些合自己眼缘的吗——更不必说国家选士注重相貌的也比比皆是,最后上得金銮殿的那一场殿试又是为了什么?谁不希望自己身边干活的人看起来都赏心悦目的,那皇帝毕竟也是人嘛。
长得好看的人,在什么地方都是要占些便宜的。
谢良钰诧异地看了明寅铖一眼,嘴上忙不迭谦虚道:“大人谬赞了。”
“年轻人,不必太谦虚。”陈大人捋捋胡子,“我也看过了你第一试时的文章,确实是字字珠玑,气象开阔宏大,没有给你的老师丢脸的。”
他们又聊了几句,明寅铖让谢良钰坐下,开口问他:“刚才在堂上,我就看你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怎么?专门留下堵我的?”
“那怎么敢,”谢良钰笑笑,“只是见大人愁眉不展,想着能不能稍做些什么分忧罢了。”
明寅铖叹了口气:“你啊,总这么滑不留手的,咱们什么交情了,还需跟我如此?”
明寅铖向来不拘小节,他挺喜欢谢良钰这个人,也就愿意跟他平辈相交,可陈大人在一旁看了,却免不了有些暗暗心惊。
不论这书生是谁的弟子,将来是否又会平步青云,总之,他现在还是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清贫读书人,在论资排辈最为严重的官场上,就是后学末进,明寅铖这态度,是不是有些太过亲近了?
他难免会胡思乱想:那要不成,就是这位也跟那位叶将军有什么更重的牵连?
这却是想多了,谢良钰淡淡地看了陈大人一眼,也没有点破,只接过明寅铖递给他的一封信,细细看了起来。
越往后看,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果然没错——真的是倭寇那边又有了动向,而且这次动静还不小,几个兵备力量薄弱的沿海城市近来屡遭劫掠,虽然都只是小股作战,但将这些小动静联系起来,却不能不怀疑对方是在故意试探军情。
“朝廷已经密令一些州县开始征兵调粮了,”明寅铖摇头道,“咱们安平现在还没有收到正式通知,但我于京中有些渠道,上头可没忘了咱们这里,恐怕要正经派人下来——安平,恐怕太平不了多久了。”
谢良钰心中一沉。
他初见明寅铖的时候,就分析过安平的局势,如今叶将军不在,这里不管是地形、经济还是从其他方面其他方面来说,一旦开战,对面的将领只要有些谋略,恐怕都少不得从这里入手,明寅铖被派到这里来,恐怕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可……却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一旦被战火侵扰,他的家,谢氏族人,还有梅娘……
他们该怎么办?
第69章
虽然战争很可能就快要来了,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该考的试也还是要考。
童生试一共三场,二月县试,四月府试,六月院试,三场都过,才能算是秀才。
那日谢良钰与明寅铖和陈提学在后衙说了会话,没多久的功夫,前头衙外头就贴出了此次县试的成绩单,谢良钰当时还在里头忧心忡忡,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堂而皇之地挂在了榜首的位置上,接受一众考生的仰望。
“这个谢良钰……这是什么人?好像在学堂里没听过这名字啊?”
有人疑惑不解地问了出来,很快便有那消息灵通的人笑道:“不是吧,你们连他都没有听说过?”
“还请这位学兄指点。”
那人炫耀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侃侃而谈道:“他可不简单——这名字有时候能从夫子们口中听到的,说他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啧啧啧,连夫子都交口称赞的人,得到这一榜首,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咦,既然如此,我等怎么没有听说过?”
“一看你们就不常注意听夫子讲话——说来,这位谢兄也实在是低调,很少参加聚会活动的,因此才名声不显吧……不过我听我兄长说,这才是做大学问的人呢。”
其实并不,谢某人只是要补起自己太过薄弱的基础知识所拥有的时间太短,实在没有空出去参加那些华而不实的活动罢了。
“不骄不躁,淡泊名利,实在是我辈之楷模啊……”
此次考试,参试者七百余人,而有资格被选送参加两个月以后府试的只有一百三十余人,科举考试的残酷性,在这最底层的小试上便可见一斑。
毕竟,如今这个年代,只要有资格来参加考试的,都是家里人用心供养、读过几年书的,像原本谢家那样的人家,倾尽全家之力,也只能送长子一个人读书,且在二老仙去之后,若只靠原身一个人的本事,是断断没有能力继续读书的。
可是如今到了考场上,单是第一关便卡掉如此多的人,在之后还有更加严格的府试院试,真正能考上秀才的,说“十不存一”都有些多了。
着实不易啊。
闲话不多说,谢良钰这次回去之后,一边让梅娘开始收拾家里的家当,将一些散碎的银子浇熔成大些的锭子,还有不易携带的小件首饰也统统换成钱,同时还开始囤积一些米面粮食等等……他也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好在有明寅铖在旁指点一二,还不算乱了阵脚。
明寅铖答应谢良钰,如果下半年情势真的不好,会帮忙送他家眷上外省避难——他自己前来赴任也携了一干家眷,明大人自己悍不畏死,提起抗倭来甚至两眼放光,但他是个孝子贤夫,是绝不愿意家人也跟着自己以身涉险的。
谢良钰这才算放心些——只要到时候梅娘他们能跟紧县令大人护送家眷的顺风车,安全性应该是不用怎么担心的。
平洲府试便在这样紧张的形势下到来了。
安平只是平洲下辖一个小小的县城,自然没有举办府试的资格,考试前三天,谢良钰和县试被录取的一百来个考生一起,登上了前去府城的大船。
这船还是安平本地县衙帮他们安排的——对于县令们来说,本地学生若能在高一级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也算是他们做出来的政绩,所以历届县令还是不吝于在考试上花些钱的。自然,一路的路费与食宿,谢良钰他们也只需上交最基本的成本费用就可以了。
这一路上没有家里人照顾,许多娇生惯养的读书人不自在的可不少,谢良钰虽然以前没少自己照顾过自己,可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就抱上了梅娘的大腿,过了这么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突然被扔出来,居然也有些不习惯了。
幸好时间不长,他窝在船舱里看着书,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考试当天早上,仍然是天还没亮,就有安平随同来的官差负责把考生们叫醒——以一点都不温柔的方式,谢良钰给那锣声一惊,猛地惊坐起来,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他长叹一口气,也只得收拾好自己的考篮,用最快的速度洗脸刷牙,匆匆套上衣服,汇入了准备前往考试现场的考生长队。
——像他这么心大的人其实不多,前一天晚上不少人根本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烙烙饼,还有半夜爬起来跑到外头挑灯夜读的……以致于各个看上去都相当睡眠不足,排成的长长的队伍看上去不是昂首挺胸上考场,反倒像是要被流放。
呸——谢良钰自觉地止住了内心的吐槽,好像听见梅娘气急的声音又清脆地响在自己耳边。
“不许说,不吉利!”
这时候别说太阳没升起来,天上连星星都还挂着,大家穿着差不多的衣裳,手里提着篮子,还有些简单的来不及慢慢享用的早餐,一齐列队往举行考试的雪宫走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甚至比白日里赶集的时候还要热闹——平洲是个挺大的州府,下属不少县城,每个县里今年至少都要选送百来个考生,再加上往年考过县试而府试未中的,这些人林林总总的汇集在一起,都从城中各地往学宫赶,能不堵吗?
他们有步行的,还有坐轿的、搭车的,车子还有用各种各样牲畜拉的……就连旁边的河道里都塞满了船,谢良钰一回想,后世颇为著名的早高峰堵车现象也就是这样了。
只可惜,这可不像后世的高考,还有警察专门给考生开道。
不过好在平州府试年年如此,来送考的官差也有了经验,这大早上的把考生们都叫起来,就是怕他们误了时辰,大家挤在人潮里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速度虽然慢了点,最后好歹还是在规定时间之前赶到了学宫门口。
人到这了,却还不能立刻进入考场,需得等着府城的官差在前头按照下辖县的顺序一一点名,一个县的人过完了,下一个县的人才能进——此处少说也有几千人等着应考,可想而知,这是项多么浩大的工程了。
谢良钰原本紧紧跟在领队的郑教谕身后,可此处人实在太多,走着走着,他竟然被人挤散了,好在各县都会在带队最前头悬挂不同的灯笼,方便考生们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队伍,他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代表安平县的莲花灯,忙快步挤了过去。
不想没走几步,竟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兄。”
谢良钰闻声抬头,正对上一张英俊的面孔,那双眼睛极为幽深,他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
“……郑兄?”
竟然是郑深。
也……对,他也是今年下场考试的,只是之前因为倭寇的事情,谢良钰没把心思放在考试成绩上,知道自己得了案首之后,连排名都没再去看,竟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谢良钰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自己的疏忽,面上却挂起笑容来:“好巧啊,先前竟没注意,郑兄也是这一科考生,这样算来,此时你还要叫我一声师兄。”
他说的是县试的情况,作为案首,自然就变成了这一次安平县试选送的所有考生的“师兄”。
谢良钰向来奉行的其实是低调做人、韬光养晦,不会如此锋芒毕露——但那也要看对谁,要说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不能在哪个人面前示弱,那想来也就是这个觊觎他老婆的家伙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深果然遭他一噎,深深看他一眼,昂起头来,一言不发地甩袖走掉了。
唉,小气得很。
谢良钰一边摇摇头,站到本县的队伍里,一边更下定了要考个好成绩的决心,无论如何,他要是被那郑深压在后头,自个儿都觉得没脸回去见梅娘了。
挨挨挤挤的考生之外,竟有官差挑了担子,在一旁贩卖些笔墨纸砚的东西——此地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可人太多,难免有考生的考试用品甚至鞋子被挤掉的,所以尽管他们开的价不知高出外面多少,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这也是府城官差们赚取外快的一点小手段,并不算太过分,因此官老爷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随他们去了。
毕竟大家都是从这个时候考过来的,知道有人宰,也比没人卖,只能光着一只脚进去考试来得好吧?
有官差在前头漫长地点着名,安平前后不着的,捞不着最先进去,但好在也不是最后,这样等他们进去的时候,应该还有机会找到不错的位置。
——要知道,虽然大家都是在学宫里考试,可位置坐在那里,那也是有很大差别的。
有的座位前后宽敞又亮堂,自然是最好的,可有的位置被挤在角落里,早早的光线就会变差,看不清卷子上的字:有的又四面透风,虽然现在已经是四月,可早晚还是冷的,被正正吹上几天,身子弱一点的弄不好就会伤风感冒了。
等全部考生都被放进考场之后,天已经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