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并不因为这种扣帽子攻击而慌忙,毕竟他也是在凌云翼身边受过训练,当下一只脚已经迈进朝堂门槛的人物,于朝堂争斗即使没参与过,心里其实也有个大概印象。官场争斗险恶万分,不管是扣帽子还是扣别人帽子都是必须要掌握的技能,如果被扣两下帽子就气急败坏枪法散乱,注定一事无成。他摇头道:
“学生绝无此意,西番地理环境特殊,外人到了地方水土不服,人畜多病。即便虏骑再怎么剽悍,也不可能不受地势影响。士兵到了那里,肯定是要先吃亏。再者俺答年事已高,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他本人是真受不了那种苦的。所以学生认为,迎佛说多半是真话。再者西番人也自知力弱,不大可能打的过蒙古人,这一仗自然是尽力避免。西番可能会派出几个佛法精通的人士与俺答交涉,两下谈一谈,达成一个妥协,令俺答满意,其也就会考虑退兵。”
“若是如此,那岂不也是顺了蒙古人的心意?”
“顺了蒙古人这个心意,其实也无大关碍,不论西番还是北虏,都是朝廷羁縻之地,不是直属州郡。兼且西番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想要干涉他们的行动也很困难。与其枉做小人,不如顺水推舟,俺答也不可能真的就把这块地方吞并下来。即使他想做,也根本做不到,最后也就是讨些好处回师。说到底,这就是两个藩属之间的冲突,我朝作为宗主,不必要下场。”
张居正看看范进,“你是广东人,与蒙古素无往来,为何如此笃定其会退兵?”
“学生虽不曾到过蒙古,但是依常理还是能分析出来。如果俺答现在还在壮硕之年,多半是想要攻取西番扩充疆土。可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时日无多。不管曾经的他何等了得,现在都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久历戎行,身上除伤即病,不复当年之勇,一到阴天下雨,这怕一身伤痛就要他半条命。对现在的俺答来说,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需求远多过开拓疆土。再者就算是开拓疆土,他也犯不上去西番那种地方。”
“你不认识俺答,何以敢对他的情形做出如此大胆的分析?”
“学生虽然不认识俺答,但是大体上知道他的岁数还是可以猜。当然这个世界上有人天赋异禀,不过学生手上没有什么详细的情报,就只能以常理讨论。如果这个时候考虑特殊情形,实际就没办法做事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那在你看来,俺答此次不会对我大明动武了?”
“这个包票学生不敢打,但是起码有五成以上机会他不会打。大明自开马市以来,两下以物易物,各得其所。我朝境内固然有商人大获其利,蒙古那边的贵族豪强,也肯定从中没少获利。那些人是蒙古的大人物,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一定财力兵力,于蒙古部落里说话亦有些分量。如今的蒙古与大明构兵,也无非是为了财帛丁口。打一些小仗还好办,如果打大仗,朝廷必然关闭马市,那么他们发财的渠道实际就断了。再者,如今朝有明君贤相,上下一心将士用命,蒙古人即使来犯,也未必有便宜。其实天下的事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如果攻击大明的利益不如做生意来的多,他们肯定是想要做生意而不是想和我们打仗。是以学生从人性出发,认为其不会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你在广州以商贾为业,便把天下人都想成商人?”
范进道:“蒙古人不一定是商人,但是一定是人。学生曾听人说起过,俺答有很多子嗣,这么多人现在都在俺答羽翼之下,自然太平无事。可是等到俺答一死,争权夺利的事不会少。草原上争夺,最后多靠刀剑说话。谁手上的兵力多些,谁的声音就大。所以越到这时,越会珍惜兵力。向西番扩张也好还是向大明用武也好,都会这损实力,在当下而言,没有足够的利益支撑他们做这种事,是以学生认为我朝与北虏就算打,也是小冲突,不会打大仗。相反,俺答的子嗣更需要向大明示好,希望俺答死后,得到朝廷册封袭承王位。如果俺答要向大明动兵,我们一定能事先收到消息,不至于措手不及。”
“那若是我军出阵,讨伐俺答呢?”
范进摇头道:“不妥。草原幅员辽阔,一两次扫荡不伤筋骨,对蒙古人没什么影响,反倒失去了大义。再者我军又不可能拔光敌人所有据点,白白制造仇恨,对我们没好处。纵然趁着敌大军远去,攻取一些城池,也未必守的住,更没人愿意守。再者俺答素来知兵,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即便出阵,后方必有能将强兵守卫,我们出征师出无名,未必就能有什么便宜。一旦打输了,反倒给了蒙古人攻打我们的理由,到时候反倒真的可能打起来。我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和平局面,也就此功亏一篑。边关好不容易太平了这些年,我们可以少死人,多攒银子,休养生息。现在盲目的打仗,把这个好局面葬送掉,目的却只是为了一口气,这不值得。而且打仗这种事肯定要有所准备,我们有多少准备学生不知道,只知道这仗打下去,在九边贸易的商人利益会受影响,他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会支持这种战争。而边军的物资输送离不开商人,他们不支持,又怎么打的赢。”
张居正看着范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你是说,商人决定着胜负?你可知,这样的言论到了朝堂上,是什么后果。”
“朝堂诸公应该有面对事实的勇气。我们对外说,自然可以说商为贱业,没办法,天下人如果都去经商,谁去种田。无粮不稳无商不富,还是得把大部分人固定在土地上耕作,国家才能太平。可是自己心里是该有数的,九边那种地方,自种自吃根本办不到,朝廷又不保证不了粮食供应,最后就只能靠商人。现在九边每年砸那么多银子下去,表面看上去皆大欢喜,实际就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问题,只是把问题勉强压下去,类似给病人吃阿芙蓉。等到药劲过了,会疼的更厉害。”
张居正一愣,“你说什么?”
“学生……随口一说。”
“不,我问你方才说九边送银子只是扬汤止沸,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范进想了想,“学生在广东办过军务,不过广东情形与九边不同,交通比较发达,物资获取容易。但是大概思路感觉是一样的,物资如果不增加,银子越多物价越贵,最后还是没钱的饿死。朝廷发去银子,就是希望所有边军都有饭吃,可是这实际办不到。银子到了边关,一层层分下来,到了当兵的手里有一半就是幸事。物资不增加,这么多银子一到,商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涨价,于是那些士兵依旧吃不饱。我们的银子也不是无限的,今年用银子把事情压下,明年还是要出事,这不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物资变多一些,用市场的手段降低物价。物资不可能凭空出现,要想让物资变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商路畅通,让商人愿意去边塞贸易,商人去的越多,九边越繁荣,也就越太平。”
“所以,你是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了?”
“学生确实支持在边塞开马市,但是马市只是一方面,其他的市场也该放开。马市主要惠及蒙古人,于边军也是个发财的门路,于边塞自己的物资作用有限。要想让边塞物资充盈,前提就是要让那里形成个开放的市场,而不是一个封闭的大兵营。九边几十万军兵,加上他们家属,就是数百万人口。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如果能够全面放开,足以吸引大批商人到那里经商,商人一多,物资筹措起来也就容易。之所以现在做不起来,一是道路不畅通,二就是过于闭塞与外界来往少。能在九边经的,都是少许有办法有靠山的商人,他们卡着商路发财,故意让物资价格一路走高,朝廷投进去的银子,就是填无底洞。如果能把九边市场彻底放开,那里的物资就会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当然官府也要做点事,确保市场可靠……”
张居正挥挥手,制止了范进的发言。“你说的这个关系重大,三言两语交代不清,你回头写个详细说贴上来,今天不必急着议。如今白简交攻王司马,你觉得该如何处之?”
范进道:“学生认为,王司马老成谋国,朝廷就因为一些弹劾就对其有所处置,未免令功臣寒心。再者例不可开,如果朝廷现在迫于舆论退让,则边将必以为朝廷真的要打,说不定有人就要擅自带着兵马杀出关去,偷袭俺答后方。双方不战而战,那个时候想停,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朝廷保王司马就是个态度,告诉下面的人,不管他们怎么想,朝廷不想打。谁如果这个时候擅作主张破坏大局,就要承担后果,而这种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以相爷的手腕,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等到把下面的人心思打下去之后,再寻找接替者,准备接大司马的印。当然这个接替者必须是与王司马看法相同,支持对蒙古怀柔之人,确保对蒙古的政令始终如一,不至于因人废事。”
“为何如此行事?”
“这就回到学生方才所说的话题,商道上的事。要想让边关太平,军队和商业都不能少。可是商业要想发达,就不能让少数人把持商道不放。王司马促成的封贡,固然功德无量,但是整个其家族得到的利益也不会少。王司马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条商道上,就不会有外地商人的份。独食不肥,日久天长必为其他人所嫉,这条商路只肥了山陕商帮,其他地方没有好处,自然看着不顺眼。大家为了争利益,甚至单纯想破坏局面,都有可能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都赚不到钱。抱着这种我不好你也别想好心理做事的疯子总是有的,我们一方面要打死这些疯子,另一方面也得闪出条商道来让大家开心。先保下大司马,再换下他,这条商路才会有其他商人进来的空间。如果这条道对各地商人都有好处,也就没那么容易关闭了。”
“你为了这个理由,就要鉴川挂冠?他可是你座师的舅父,你这主意,算不算大义灭亲?”
范进道:“学生此时是为相爷设谋,是以此地只有相爷的幕僚,没有范退思。所以鉴川公和凤磐公的关系,不在学生此时思考范围之内。再者,这对大司马也不一定是坏事。这些白简里有一句话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这些年的太平日子,边军没打仗,却也没抓住这段时间变强。三边边军比起十年前,未见得有什么起色,所以鉴川公的命令里才显得颇为紧张。如果将来俺答死了,他的子嗣不像他那么恭顺,真想和我们打一仗,边军的表现如何,我们谁也说不好。那个时候如果大司马还在位,责任就要由他来承担。现在退下去,可算功成身退,将来不管打不打仗,都追究不到他身上。如果学生所想不差,大司马现在很可能也在家中写本章,准备乞休致仕。”
张居正不再发问,这场非正式的测验似乎到此划上了句号。对于范进的表现其是否满意并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既没有嘉奖也没有训斥,只是再次用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视着范进,方才一度散去的压力,又渐渐出现,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范进碾压而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有风吹进书房里,吹的范进背心微凉。自己到底是过关了,还是没有过关?这位未来岳父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根据张舜卿的介绍,范进对于张居正的用人标准也有一些了解。与张四维的谦和内敛不同,张居正不会掩饰自己的霸道与专横,甚至不屑于做礼贤下士的伪装。是以他不养士,其直属幕僚里都是务实型的人物,没有那种指点江山,喜欢谈战略,谈布局的学者。多是能认真完成其交代的任务,或为其冲锋陷阵的事务官。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性子,范进才没有用那些圣人之道来敷衍首辅的问题,而是干净利落地直指要害,发自内心的剖析利害。从自己的角度看来,这些答案未必都正确,但也不至于太糟糕。毕竟自己是历过实事,在这科举子里,想找到几个比自己更出色的事务型人才,只怕不是易事。但是从对方的态度上,又看不出称道的意思,这让范进的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难道自己猜错了,张居正本意真是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毕竟其现在已是文臣首领,如果能在他任上立一个足够的军功,说不定就能因此而封爵。如果张居正想要为自己捞这种资本,那对蒙古的态度可能就是要偏于激进。
范进的问题是他记不住万历年间明朝是否有对蒙古进行过大规模反攻,先知优势是不存在的,所根据的是现有的情况和自己掌握的消息来判断,是否能猜中这位首辅的心思,他其实也说不准。
就在他揣摩着张居正的用心时,这位帝国首辅终于开口道:“老夫承认,你很聪明。有谋略有胆识,而且见事也比普通的举子要清楚透彻。一如你所说,王鉴川确实上本请辞,老夫也把本章留中不发,另请旨予以勉励。朝廷并没做好对蒙古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边塞百姓好不容易有了太平日子过,擅启边衅百姓又将陷入战火之中,是以这一仗绝对不能打。等到眼下这股风头过去,我会让方金湖(方逢时)接替他的职务。当日方王二翁一起经略边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以方继王,既可安俺答之心,也可绝了这些人的念头。至于你所说边地开商道一事,干系很大,除了我以外,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算是……过关了?
范进心头一喜,自己的想法居然和首辅暗合,这下张居正该开心了吧。可是看他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欢喜。这时,只听张居正又道:
“你很聪明,但是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无所忌惮。国朝从来不缺聪明人,当日小阁老严世蕃才略之高,国朝不做第二人想,最终落个身首异处。聪明人有些时候,反倒不如愚钝之人活的惬意,概因后者自知愚钝,不存非分之想。而聪明人却自以为天下人皆愚蠢可欺,自己能将天下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却不知,这样的想法,最终结局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害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你能得到的,有些却是你不该心存妄想的,若是你妄图染指你不该染指的事物,结局便只能是:粉身碎骨!看在你今日这份卷子老夫还算满意份上,送你一句忠告:悬崖勒马正当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