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军将声色俱厉,众米商豪客骇然,纷纷闪开道路让一行人通过,直到骑兵马队的烟尘消散在街路尽头,才清醒过来。然后就是一阵阵不可遏止的混乱在交易大仓以及场院中蔓延开来。
龙潭县的皂隶们得了县令陈文柄的授意也早早赶来,只等着三卫军收购军粮的谣言被揭穿后,那些傻瓜蛋们闹将起来,再出面维持秩序,谁敢行不法之事便当众锁拿下狱。
陈文柄的提前处置并非多余,米市开卖之后米价一路狂跌,所有人恨不能将手中的米劵悉数出售,可买者却无一人,短短一个上午的功夫,高高在上的米价便由十四两三千一石狂泻至三两银子一石,即便如此成交量依旧低的可怜。前一日还贵比黄金的稻米欠据纸劵竟已经贱如草纸,更无一人再愿问津。
其实即便是米价跌倒了三两银子一石,豪客米商们手中的米劵所能兑换的粮食依旧极为客观惊人,但是,这与此前投入的成本相差的又何止一两倍?当事人对坑害他们不浅的米劵,那种既厌恶又不得不持在手中的心理感觉也就不难理解了。
只是如狼似虎的皂隶们可没有半分的心慈手软,只要有一个人胆敢闹事生乱,且管他什么身份什么背景,一律锁拿即刻押往大狱。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米商豪客们之中倾家荡产者的疯狂,竟不知是谁一把火就将整个交易大仓点了起来,好在扑灭及时并没有造成危害蔓延。此时,县令陈文柄早就候在外面亲自坐镇指挥,看到竟有人如此妄为,一怒继而下令将所有嫌疑人等悉数抓回大狱待审,余者不问是谁,一律驱散。
不过陈文柄却没想到这番处置竟给龙潭县带来了另一种烦恼。原来城中豪客米商多数都是外地人,因此自打米价风波开始之后,城中外来人暴增,客栈酒肆摊贩竟齐齐赚的盆满钵满,甚至有人一天的毛利流水就要超过以往半年之数。这是何等的诱惑?因此有心思活络的无业百姓们便纷纷专做这些豪客米商的生意。
一时之间,龙潭县城内一方面有着为数不少的百姓因为米价高涨,生活日益维艰,另一方面则有一部分人因此而大发其财。龙潭县城内的街市在这种矛盾交织下,竟异乎寻常的繁荣起来,若是有不知内情者来到此地,都要直以为这小小龙潭县,富庶繁华甚至不输江都杭州呢。
但是,这种畸形发展的繁荣在陈文柄的辣手处置之下一夕之间便打回原型,由于县衙强行关闭米市交易,绝大多数的豪客米商们如何能甘心,纷纷聚集在街头巷尾抗议,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申时,陈文柄就再也坐不住了,生怕激起民变,于是便带着皂隶随护,赶往城外军营向李信求助,希望借兵镇.压闹事的豪客米商。
孰料李信却劈头盖脸的将其一通训斥,“为政之要在张弛有度,你只知一味强硬打压,岂不是枉读了圣人之言?”
李信这番训斥驴唇不对马嘴,陈文柄听这武夫拿圣人来教训自己,亦是觉得甚为尴尬与难看,事实上他的确没有按照圣人之言牧民。于是,他只好毕恭毕敬,卑躬屈膝的认错请教。
“还请镇虏侯教我。”
李信鼻子里冷哼一声,难怪这蠢货把一个小小的县令当了十几年,难有尺寸进步。险些让这厮坏了自己的大事!
“第一,将交易米市解禁,重新开放。第二,安抚百姓,不要让他们走了极端道路。第三,处置造谣者,以平民愤!”随即李信声音压低,语重心长的嘱咐道:“须知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你得了实惠,说几句好话有那么难吗?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是闲自己命长了吗?”
经过李信的提醒,陈文柄顿时冷汗淋漓,他此前一方面恨这些人差点害的自己倾家荡产罢官夺职,一方面出于读书人正统身份使然,骨子里就瞧不起这些只知道言利的无义商人。因此才有午时那一番近乎于落井下石的辣手处置。现在冷静下来,确实觉得处置有失考虑。
不过他随即又是一震,处置造谣生事者,不就是处置胡六吗?陈文柄偷看了李信一眼,自己虽然厌烦其人,可他归根结底是自己宠妾之弟,又是自己秉承镇虏侯之意,安排他去做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够厚道?可他随即又忿忿然,如果不是他贪财好事,自己又岂能迫被牵涉其中?他照章办事也不过是在补救,有如今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有了这等想法,陈文柄的心里就平和了许多。
可是,如果再开米市,那些人再闹事又该如何处置?
陈文柄心中一片混乱,嗫嚅着,不知该问还是不该问。李信眼见他这幅德行,如何不知其心中所想,便道:“你回去之后,可以按照我说的章程办……”
听到李信准备道出应对之法,陈文柄的精神顿时便是一阵,凝神静气仔细的听着。
“第一,重开米市,不许对米商们做任何交易限制。第二,及时做好善后工作,血本无归者可资助其路费返乡。第三……”李信说到此处又提高了音量,“这第三点极为重要,若你施行得当,还可再赚一笔!”
这一番话又让陈文柄脑子阵阵发昏,眼下已经被民乱闹腾的焦头烂额,怎么落在镇虏侯的口中还能再赚一笔?趁火打劫吗?他还真相对了,的确,就是趁火打劫。
“米市重开之后,你就,你就以督造衙门的名义发布公告,收购米商们手中的米劵,价格么可以加上……当日闭市后平均成交价的二成。”
陈文柄干咳了一声,“米商们手中的米劵多数是从米价十余两以上的价格买入,可现在米价已经跌破了三两银子一石,就算再加上两成,对它们也是杯水车薪,他们,他们能将手中的米劵发卖吗?”
李信却冷笑一声,反问道:“不发卖,难道还要赔上一笔路费吗?”
陈文柄这才恍然大悟,豪客们有不少来自苏、松、池、宁、徽等州府。而南京由于米风波使然,其他各府的稻米已经有不少发运了过来,早就供过于求,因此就算把欠据米劵在原主手中将这一大批米兑了现货,也无法就地发卖,还要雇人将米运往他处发卖,时下运米人吃马嚼靡费甚巨,这其中又不知要加了多少运费。
陈文柄终于彻底明白了李信的意图,暗暗腹诽,闹了半天镇虏侯打的主意竟是,损了各家,独肥其一家的主意。然后又咂舌感叹,就算打家劫舍也没有这种方法来钱快吧?唉,不服不行,镇虏侯真真是杀人不见血,抢钱不犯法啊!
离开军营,返回城中以后,已经是掌灯时分。陈文柄连夜发布告示,宣布米市复开,且出台了一整套善后安置办法。闹事的豪客米商们的情绪竟然果真平复了下来,真真是不可思议。由此,陈文柄更是对李信心悦诚服,对于汹汹民意,果真是堵不如疏啊,这等前人早就总结了别不知多少年的箴言,如何自己事到临头就想不起来呢?
次日一早,事情也果如李信所言一般,复市后米价继续走跌,人们已经没有任何购买欲望,满仓之中全部是发卖之人。第一天便已经有人急着将手中残存价值不大的米劵悉数发卖给来者不惧的督造衙门,仅仅一天的功夫,陈文柄就收入了将近八万石粮食。晚上总计钱米进出时,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日间经自己手中出去的银钱就已经达到二十余万两之巨。
一连七日,陈文柄几乎将手中的这几日赚来的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可仍旧有大批的米劵在等着督造衙门收购,甚至还有米商豪客走了师爷与胡六的门路。他便借机将师爷骂了个狗血临头,又发派了整整一年的银钱,直言好合好散,他们主宾缘尽于此!
师爷自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背着他擅自动用银钱,险些将东主牵扯到万劫不复之地,陈文柄仅仅如此将其辞退,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直到此刻,那师爷才痛悔当初,不由得嚎啕大哭,竟跪在地上请陈文柄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哪怕不收幕钱白白做事也是求之不得的。
陈文柄也颇为动容,想起师爷在自己最狼狈时,没有卷包弃之而去,竟心软了下来。
至于对待胡六的态度,陈文柄则截然不同,他不但不见此人,还让家丁传了原话,将其骂了个狗血临头,告诉他以后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如此一番做派之后,陈文柄又觉不足,当日又令人将宠妾也一并送回了娘家。
种种信号传了出去,所有人都已经了然,堂堂县尊要处置这位造谣生事的爱妾之弟,惯常狐假虎威的胡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