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饮一言不发地捧着水杯,目光落在自己手背的伤痕上,疼里泛着点痒,思维发散地想着可能会留疤。
横竖不配合陆青折,陆青折撇开头,闭了闭眼睛,勉强按捺住情绪,再去翻家里的医药箱。
他之前买了很多胃药,以防不时之需,此刻看到那些外壳包装,不禁嗤了一声。
房间很静,所以方饮能听到这点细微的动静,不明所以地转去看陆青折。陆青折递给他一管药膏,没帮他上药,他接过东西搁在自己腿上,没有动。
陆青折提醒他:可能会留疤的。
方饮赌气道:留就留啊。
进门时气氛还算温馨,说了两句又紧绷起来,讲不清楚的微妙感横在他们之间。进一步相依为命,退一步各奔前程。
他们大概是都觉得对方会主动示好,可惜迟迟没有,又觉得对方会主动作对,然而也没有。各自都在隐忍,不愿意先起这个头。
方饮蹙着眉头,心态一变再变,听到陆青折说:用这个和你妈卖惨,她也不会可怜你。
他答:不用她可怜,反正我自己也不在意。
他想被哄两句,陆青折出乎意料地没顺他意:你自己都不在意,那也不要为难别人去关心了。
方饮自己态度奇怪,感觉陆青折也态度奇怪,于是更加嘴硬。他道:哦,我没有为难你吧?
陆青折说:既然什么也聊不下去,那还不如早点休息。别的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一进门就是打听那些糟心事,确实聊不下去。方饮默默地想着。
倒也恰合时宜,他再度记起赵禾颐的那些字句,越想越觉得对方说的全是大实话。自己如同被戳中痛处的小丑,把赵禾颐揍得再怎么惨,最可笑的也是他自己。
他把水杯放在茶几上:之前挑家具的时候,你和同学打了二十六通电话,挂完还继续发文字,现在我们刚相处十分钟就聊不下去了。
他对那次失败的约会耿耿于怀,连通话次数也记得很牢。
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想听。那我说的,你就想听吗?方饮说,我期待我们去看电影,难道我单纯心心念念那部电影?我想和你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轻松地待在一起。
他道:我比你还害怕你手机的来电显示,今天,不,是昨天了,昨天看到那堆未接来电的时候,就突然觉得盼望了好久的事情落空了,很没意思。
客厅里没开大灯,有几盏小灯亮着。落地窗的窗帘被系在两旁,外面没有月光,已经凌晨五点半了,太阳却也不露面,外面黑漆漆的,屋内这点光线根本不够抵御黑暗。
它只能略微照着方饮的脸。方饮脸色苍白,道:A大里最不稀奇的就是好学生,比你更忙的不在少数,为什么他们照样能好好谈恋爱?
陆青折知道方饮厌恶这状态,自己也能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说:是我做得不好。
我之前觉得你和我爸妈一样。说喜欢,其实他们也是喜欢我的,不然我爸干什么陪我放爆竹,我妈何必惯着我挥霍,她挣钱也不容易。方饮道,他们只是不够喜欢我。
陆青折逐渐冷静下来,便开始不由地后悔。他觉得自己刚才能克制一点就好了,别心急地去询问究竟,场面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他略显幼稚地反驳:我和你爸妈不一样。
方饮说:确实,我已经认识到这种想法有多离谱了,你怎么会不够喜欢我呢?喜欢得要命才对。
他第一次这么描述,像撒娇,也像情话,按照平时和陆青折说话的腔调,简直是在嘚瑟。
然而他此刻语气平淡,要不是表情看起来认真,陆青折会以为他在故意说反话。
可以睡觉了,等会天该亮了。陆青折忍不住打断,你的手机呢?你好几个朋友很担心你,你记得给他们回一下消息。
原先他四处寻不到方饮的踪影,没其余办法,只好问纪映要了方饮朋友们的电话。
朋友们对此毫不知情,有的人还会和陆青折油腔滑调两句,说方饮在玩情调,要他别太当真。
那时候他的感觉如同严重晕车,既恶心又没别的办法,硬着头皮继续打听方饮的下落。但凡能联系上的,他全联系了。
应该有很多人问你,你发一条朋友圈报个平安也行。陆青折道。
方饮事不关己般地回:我把手机扔在了护城河里。
陆青折道:我等下给你重新去买一部,唔,你不是前几天刚说过想换手机?你睡醒以后,我们一起去看看新款吧,还要去补办电话卡。
不用了。方饮说,喜欢是够喜欢,不过有的时候光靠喜欢也没用。感觉我们实在不合适,不如就这样好了。
他讲得很快,像是稍有停顿,就会哽咽住。
陆青折道:今天不是四月一号。
嗯,四月一号的时候,我摔跤摔到走路都走得别扭,这时候还在疼。方饮说。
陆青折自认为两人的矛盾不至于走到这步,明明在半小时之前,方饮还失魂落魄地窝在自己的门口,说过他只有自己了。
觉得方饮在耍性子,陆青折耐心地问:你待在我家门口,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的吗?
那你找我找了一晚上,是为了和我说那些的?方饮反问。
话音一落,陆青折的目光带着不可思议,上下看了看方饮,确认说这句话的人没被掉包,也不是开玩笑。
他好奇:我知道你现在不顺心,你不顺心就要和我分手吗?
你也在不顺心,而且不顺心很久了啊。方饮抓狂,所以要分手。
几乎是一瞬间,陆青折明白原因了。他不假思索道:我不同意。
他本来以为方饮依旧在计较之前被冷落的事,嫌自己做得不好,又或者自己这次和他谈不拢,他对自己失望懊恼。
最根本的问题不出在他身上,方饮是感到了自我挫败。
方饮犟起来爱钻牛角尖,无奈:连这件事都没共同语言,我是真的不想说话了,反正我说的没一句是你乐意听的。
我感觉只有我掀伤疤的时候,你比较能提起兴趣。方饮道,我为什么打赵禾颐,以及赵禾颐说了我些什么,这很重要?为什么我走到你家门口,会让你一上来问我这些东西?
他非常疑惑,同时也给自己交了一份解答:你是够喜欢我了,问题出在我不够好。我去反思一下,抽空写检讨书给你。
陆青折倍感莫名其妙:谁要你的检讨书?有这工夫,去把手机卡给补办一下。
我才不要用手机了,我对手机过敏!不要再说手机这两个字了!方饮道。
他把药膏也放在茶几上,作势要走。陆青折看他来真的,急忙拦住他:这个时间点你要去哪里?身上没钱,也没手机可以用,走来我家,又打算走去学校?
方饮说:我学校饭卡都在家里,我当然要回家,我又不是孤儿!
你回家就是等着你妈收拾你。陆青折劝他理智点。
方饮嘴硬:收拾啊,我让她收拾。她把我生下来,我给她骂几句怎么了?
陆青折完全说不过方饮,握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可也没转身回房间,陪着他走到了家里。
在门外,方饮瞪了他一眼:干什么?你别害我出柜。
去把检讨书写完,出来交给我。陆青折硬着头皮扯借口。
方饮没等陆青折把话说完,直接快步回到家里,逃跑似的重重地甩上了门。
事实上他是不打算回来的,可离开了陆青折那里,他无处可去了。往楼梯那边瞧了一眼,视线再往下移,他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方母一夜没睡,独自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随着关门声,她瞥了方饮一眼,严厉的声音里不乏疲惫:揍完人再二话不说离家出走,你连妈都不要了?
方饮起初被吓得后退了半步,接着吸吸鼻子,开始掉眼泪。
第59章
方母被方饮的反应吓了一跳,问:你干什么哭?
方饮嘟囔:我腿疼。
出去一整晚, 腿疼了能怪谁?方母皱眉, 命令他, 把眼泪收一收。
她没靠近方饮, 隔了远远的距离, 扫了他一眼。方饮知道他妈八成没相信自己的说辞,但无所谓,就算撒谎了她又能拿他怎么样?爱信不信。
方母见他这种态度,觉得不可理喻:你打了架自己倒还委屈上了?
不过指责归指责,她明白方饮不是惹是生非的人,里面说不定有隐情。再加上刚被现任丈夫劝了半天,她能耐得住脾气。
她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了?许久没注意过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没矛盾了。
方饮站在原处不动, 也没走到她身边去,似乎心存戒备。方母很久前就意识到这份疏离, 可没及时当回事, 今天再看,已经变化了太多。
她打算教育方饮,可眨眼间,她儿子变得那么颀长挺拔, 想要看看他时, 自己要微微抬起头去看。
再也没法任性地管束了,管不住的,往常的办法行不通了。她这么想着。
因此她没开口, 为方饮的改变恍惚了一下。方饮没多说,哭过的嗓子有点哑,低低地讲了句:对不起,我不想让妈妈等一晚上的。
方母欲言又止地沉默了有两分钟,又道:你先去睡吧。
被暂且放过一马,方饮回到屋子里,用棉被把自己裹起来,浑浑噩噩地睡了有四个小时。
他睡得不好,时不时从梦里惊醒起来。如此数次重复之后,他出了一身冷汗,干脆不睡了。
早起去了方饮家的纪映一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外面的天蒙蒙亮,云层沉沉压在城市上空,似乎是为了迎接春日,即将开始新一年的连绵雨季。
而方饮在床上抱着膝盖,坐着发呆,转头望着窗外景象。纪映喊了他几声,他迟钝地看向纪映。
纪映被他吓了一跳,过了会,扯了几张纸巾塞他手里。
方饮好像没意识到自己在哭,先用手碰了碰脸颊,感觉到潮湿的触感以后不由得愣住了,再拿纸巾一股脑擦干净了脸。
我刚才斗胆给你妈妈打电话,确认了你的下落。她说你回来了,所以我早起过来看看你。你怎么这副德行了,揍人没揍爽?后悔自己没发挥到位?纪映问。
方饮没回答他,玩着自己手上的纸巾,叠了几朵皱皱的小白花。
没在床头柜发现手机,纪映自顾自道:你把手机扔在哪里?赶紧的充个电,和陆青折报个平安,人家等你等到现在了。
啊?方饮终于有了点动静,不再是木头人了。
原来没成聋子啊?纪映道,我说你给陆青折回复下,陆青折还在你家楼下蹲点呢。我好心好意提醒他,说你已经回家了,然而他不睬我。
方饮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直接走到阳台往下看了一眼。事实确实如此,陆青折站在花园的铁门外,恰好与自己对上目光。
他没敢与陆青折交换眼神,急忙躲闪了下,回头去楼梯那边叫了管家,吩咐人让陆青折离开。
没过多久,管家敲了敲他的房门:那位同学已经走了。我看大家都很担心您,您还是马上和他们报个平安吧。
方饮兴致缺缺道:好的。
你和陆青折怎么回事?纪映问。
方饮揉了揉眼睛,流了太多眼泪,哭得干涩发疼。他道:分了。
纪映诧异地张开嘴,没能缓过来:他没和赵禾颐一块儿骂你吧?你怎么和他闹成这样?
方饮嗯了一声,向纪映要了对方的手机,切换账号发了一条朋友圈。他磨磨蹭蹭道:我有点受不了。
纪映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十分破坏气氛:对象帅到你受不了?
方饮笑是笑不出来的,懒得否认:你说得倒也对。
纪映道:有事别闷在心里,说说呗。
在陆青折面前,方饮很难做到自我表达。对方太过特殊,他哪能没一点小心思?他会下意识去美化自己的形象,以及猜测陆青折的想法。即便陆青折愿意包容自己所有情绪,自己也不肯放纵太多。
他和纪映不讲究那么多,纪映整个就一人形自走式树洞,自己叙述得颠三倒四也无所谓,想破口大骂就破口大骂。
方饮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说到气头上,自顾自唉声叹气了十来分钟。
他道:我们俩是有点摩擦,不过顶多算条导火线。争着争着,一来二去的,我也情绪强烈了,心烦意乱地纠结了一大堆,最后脑海里就剩下了分手。
纪映震惊于方饮真把陆青折给甩了,弱弱道:呃,我还是不懂你。你当时追他追得那么用心,那时候不觉得俩人差距大吗?怎么这时候反而怯了?
那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喜欢他就行了,根本没考虑那么多。方饮沮丧。
包括告白后等待陆青折的答案,他也是这样子的心态,认为他们能不能在一起,全看陆青折是不是同样对自己有意思。只要有意思,那么他们就是情侣了。
现在回头再看,他感觉自己的想法太纯粹,纯过头了显得笨。
不就是关系失衡了么?才多大点事啊?他又能让你去依赖,又一如既往没变心,你不该烧香拜佛一波,祈祷他永远保持下去?纪映道,现在他妈是什么操作?
方饮扶着额头:我这么需要他,可他并不需要我。除了互相喜欢以外,我们没有别的事情是双向的了,全是我单方面被他拉扯。
我被我爸的亲戚喊过拖油瓶,也被我妈的朋友叫过拖油瓶,以后我要当陆青折的拖油瓶吗?他不解地说。
他希望被爱,而被爱这个词很厚重,沉甸甸的。不仅仅是自己被宠溺着就好了,还要被认可,被依赖,被赋予寄托和渴望。
但是现在并没有,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单薄。
纪映说:你不至于那么没安全感吧而且这玩意,太难了。不是陆青折想给你,你就能有的,主要还是自己的问题。